《嘉树》涧声

3、画像

　　扶栖只觉得周遭强烈震动几下，自己便从李鹤的手中突然到了段鲤的手中，随即被裹挟着一路狂奔。
　　　“师弟想先逛哪里，我们先从师父的院子开始好不好。”段鲤在一栋高大的楼阁前停下，喘气道。
　　“师姐，师兄应该还在找我们，我们先回去罢，明日再叨扰师姐带我一同参观。”扶栖道。
　　段鲤摇头：“我才不要。李鹤师弟成天老神在在的，我就想看他着急，那样才有生气。”
　　“其实他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子的，唉。”段鲤道，神情不忍 ，“本来我们从小一同跟随师父修炼，感情很好的。突然有一天他家中遭了变故，虽然一接到消息，师父马上带他赶回了鹤岛，可还是没来得及救下他的父母......师父带他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对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很久，我每天都去拍门叫他，跟他说话，我听见他哭了，一直在哭......”
　　段鲤越说越难过：“后来他终于打开了门，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语气恨恨，“像个老头子。”
　　“我只是想逗逗他。”她伸出手，摸了摸扶栖的叶片，安抚道：“一会就回去。”
　　扶栖道：“师姐应该很在意师兄吧。”
　　段鲤哎呀一声，嗔道：“瞎说什么呢。”
　　“对他的情绪变化敏感，想看他因为自己着急......师姐，喜欢一个人的话，还是直接跟他表明心意比较好呢。”
　　“你一个小树苗懂什么，我不是喜欢他！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死样子。”段鲤的双耳泛红。
　　“嗯......只是看不惯......”扶栖道：“那我就和师姐一同慢慢参观师父的院子好了，这段时间里李鹤师兄一定会急得到处找我们，每一处都找不到人，又难过又失望，又生气又颓废......”
　　“你不要说啦，不要说啦。”段鲤打断扶栖，“我们现在就回去，这个玩笑已经不好玩了。”
　　言罢，手中捏起了神行法诀。
　　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鹤鸣，一只丹顶白鹤盘旋落到跟前，化作人形。
　　李鹤气喘吁吁道：“可算追上你了，师姐。还请将师弟交还与我，师父有吩咐，要带他回竹院。”言语中读不出什么情绪。
　　段鲤低头对扶栖小声道：“我说吧，他像个老头子，连生气都不会生。”
　　复又扬起头，对李鹤道：“我只是带师弟逛一圈而已，竹院自然是要回的，又不会耽误师父吩咐的事。”
　　李鹤坚持道：“还请师姐将师弟交还与我。”
　　段鲤将扶栖递给他，道：“还给你，还给你。真是的，藏宝阁都还没来得及去呢。竹院对吧，我也要一起去，作为师姐，师弟刚入门，师父的嘱托也有我的一份。”
　　李鹤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师姐请便。”
　　扶栖道：“有劳师兄师姐。”

　　三人向南穿过一大片青竹林，顺着主路走到一处白玉拱门，拱门是一处宽广的院子，被中间的青石径划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两边各有八间竹屋，东院的竹屋排列得较为紧凑，挨着青石径围了个小池塘，绿水清波，有假山和花草围绕，西边部分则排列得比较稀松，竹屋间皆种着高矮不一的青竹作为装饰。
　　李鹤对手中的扶栖道：“师弟，这里就是竹院。府中弟子皆在此处居住修行，目前还有东院靠北的第二间、靠南的两间，西院靠南的一间尚空闲着，你可挑选一间住下。”
　　扶栖上下打量了一会院子里的环境，觉得哪一间都大差不差，便问道：“师兄师姐都住在何处？”
　　段鲤抢着答道：“就这边，这边的两间，前面还有个空屋子。”她指了指小池塘后面的两间屋子，“师弟你看那空屋子可好，门口就是小池塘呢！和我们住一起吧，西院的大师兄大师姐们都要当值，回来的很少，和我们住一起方便互相照应呀。”
　　扶栖笑道：“那便这间吧，以后要多叨扰师兄师姐了。”
　　李鹤淡淡道：“无妨。”
　　段鲤很是激动，转身小跑向自己的竹屋，边跑边挥手道：“好师弟！以后师姐罩着你！李鹤，走走走，我房间里还有些被褥和茶具，我去拿来，你快带扶栖小师弟去住处看看，布置一下。”
　　李鹤发出一声及不可察的叹息，无奈道：“师姐，师弟他还是灵植形态，用不上那些。”言罢，默默托着扶栖往那间房走去。
　　段鲤大声不满道：“迟早要用上的嘛！”
　　在段鲤和李鹤的帮助下，空空如也的竹屋被很快布置好，李鹤还从自己屋子中拿来了些书卷法诀，摆到刚搭好的竹制书架上，嘱咐扶栖好好修炼，段鲤则在一旁铺好被褥，捏着鼻子笑着吐槽李鹤的老古板。
　　三人在屋内闲聊了一会，扶栖从李鹤和段鲤口中了解到这里的大致情况，原来玄武佑河是北方主神，居住在神话大陆北海之上的仙岛白鹭洲之上，目前所处的仙府是佑河的府邸兼师门所在地不胜舟，不胜舟四周有结界，只有佑河和持有结界灵匙的门内弟子才能打开。除了眼前的两位师兄师姐，佑河座下还有七位正神弟子，即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獐七宿，目前在天宫供职，很少回不胜舟。向二人道过谢，送走他们，扶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独自一苗在花钵中静静地立着。
　　短短一天时间，从现代社会莫名其妙穿越到神话的世界里，从一个备战期末考的大学生变成一株树苗，他还有一种空茫的不真实感，虽说一穿越来就被大神玄武收为徒弟，有了师门，还认识了热情的师姐和靠谱的师兄，甚至有了自己的房间，像极了穿越小说中的爽文开头，但显然他还需要消化。
　　“穿越还是在书里看看就得了吧，真落到现实里，唉......倒霉，我怎么还穿成了一株树苗呢，别人不都是龙傲天......修炼的话，是可以像鹤仙鲤仙一样修炼出人形的吧......诶......不对，本来我就是人吧......”
　　闻着屋中淡淡的竹子清香，受了一整天惊吓的扶栖沉浸在思绪中，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是夜，佑河从天宫述职归来，他推开房门，解下外衣置于白玉石床旁的帽架上，手中的青色腰带化作一个纤细窈窕的长发男子，男子神色疲惫，径直靠在身侧的青竹软榻上，他身后的案台上，一只半窗高的盘状铜镜正闪烁着微光。佑河走近，伸手在铜镜前隔空一抹，镜中浮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你交给吾的那株树苗已有神识，他对过往记忆模糊，自称名为扶栖。扶栖……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佑河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扰了竹榻上那人。
　　黑影哑声道：“失忆了吗……这样也好……。多谢挚友代为照料扶栖，昔年，他是我身边随侍，许是我念叨过几回。”
　　“随侍？原来如此，没想到你竟会为随侍豁出性命修为，既然已散去大半修为助他重生，又为何要吾帮忙隐瞒？吾想不通，相识这数千年，你几时这样遮掩过？说起来，你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尚可，已无碍性命，多谢挚友关心。再有三十年我便可大好出关了，这期间还请替我多多照拂扶栖，他既已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即使记得也不过是平添苦痛。”
　　“吾观他灵根纯粹，心念澄净，已收他为弟子，你可放心，安心养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虽不知你和他有何过往恩怨，但他如今便是作为吾的弟子重活一世，吾自当倾囊相授，助他修成正果。”
　　那黑影苦涩一笑，道：“挚友为神正直无私，我自是十分信得过的，修成正果又如何，不过是神界的工具罢了，只盼他今生能做个逍遥散神，得偿所愿，不要卷入三界纷争之中。”
　　佑河对自家朋友的某些观点一向不甚认同，道：“便是要看他自己如何选择，吾与你如何想，做不得数。”
　　黑影道：“是了。不过我私心还是希望他这一世平安。和你对柳祀，是一样的心情。”
　　佑河闻言偏头望了一眼青竹榻上的男子，男子双目紧闭，神态安然，呼吸均匀，佑河心中有所触动，施法为他盖上薄毯，转头对黑影道：“柳祀伴吾身旁多年，已如亲人一般。罢了，你的心情，吾知晓了，吾会留意。”
　　黑影拱手谢道：“有劳挚友。”
　　“不必如此客气，好好养伤，扶栖吾会替你照料。”
　　闻言，铜镜周身的光芒熄灭，黑影遁入黑暗之中，悄无声息。佑河静坐于石床边沿，一双桃花眼在身侧男子脸上逡巡摩挲，温柔缱绻。

　　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扶栖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的桌子旁端坐着一个玄衣黑发的男人，是佑河，他回来了，正看着自己出神。
　　扶栖恭敬道：“师父晚上好。找徒儿可是有事？”
　　佑河收回思绪，眼眸像泛着幽暗光泽的黑色珍珠，和黑夜融为一体。
　　佑河道：“白日还未与你说完。而且，我找到一物，或许对你有用。”
　　他从袖口拿出一个绸制的画轴，在扶栖面前慢慢展开，道：“天宫寻找扶桑树千年，帝君昊陵向众神分发过画像，你若是想要寻找他，此画像或许可作为凭依。”
　　扶栖盯着眼前的画像，在看到画像里那个清俊仙人的样貌时，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画像里的仙人清风霁月，一身白衣，头戴白玉束发莲冠，身材高大瘦削，宛若银子的白色长发在他身后泻开来，一双淡然沉静的淡绿眼眸注视着身侧的巨大赤木，那赤木生得极为高大，黑色的粗壮树干上生出繁茂的赤红枝叶，树冠直直探入云端。本是一副栩栩如生的仙人肖像，只是，这扶桑树的脸怎么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像是他戴了个美瞳在照镜子，扶桑树和身为桑树的自己难道说不准还有亲缘关系？
　　佑河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扶栖摇摇叶子，压下心里的疑惑，又仔细比对了下画像中人的相貌，发现他和自己除了眉眼相似，其余地方皆有较大差异，心想可能自己和扶桑树是一个品种，按照现代的生物原理，长得像也是正常的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没有，只是被画像中上神的俊雅神姿惊艳到了。”扶栖道，复又问佑河：“师父，上神身旁那棵树是什么？上神的原型吗？”
　　佑河道：“是，也不是。扶桑本为双生神树，这一棵便是为保护两界陨落的那位上神。吾第一次见到二位上神，便是在千年前那场大战，现在回想起来，二位上神的样貌虽然已经模糊，但扶桑自焚时的漫天神火，却是想忘都忘不掉。”
　　扶栖道：“上神悲悯，以身证道，是为神楷模。如此说来，那么失踪的这位上神原型便也应该是这样一棵巨大的赤木了。”
　　佑河点头，又伸手隔空变出一箱经书，道：“自是一般无二，这画像你收好。明日起，吾便要正式授你仙法，修炼一日不可荒废，箱子里是今日的功课，明日寅时，吾在练功台考校你对这些经文的理解和掌握。”
　　扶栖暗自叫苦，道：“师父在上，修炼自是头等大事，只是您看，我还是一株树苗，不知该如何阅读经书。”
　　佑河笑道：“吾不是教过你，要‘想’吗。”
　　“想？”闻言，扶栖回忆起自己控制花钵的过程，闭上眼，想象着经书摊开的样子，心道：想看。
　　箱子里的经书周身泛起淡淡金光，一卷卷摊开来，金色的字符一串一串自扶栖头顶汇入他脑中，明明看着是崭新的陌生文字，但扶栖却能读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扶栖睁眼，惊叹道：“师父，这到底是什么术法，好神奇。”、
　　佑河道：“心念咒罢了。吾已将心念符种入你脑中，你可以通过心念控制一些简单事物。如此一来，便不必受制于行动不便。”
　　扶栖感谢道：“多谢师父。”
　　佑河起身，对扶栖道：“嗯。勤加修炼。”
　　话音刚落，便不见了踪影。
　　扶栖见佑河离去，望了望天花板，认命地闭上眼，开始学习准备明天要考校的功课。说是学习，其实对他而言，也只是死记硬背，诸如“心如止水，神游太虚”“阴阳交泰，万物归一”“吐纳正气，肃魂清源”之类的经文在他脑子里绕成一个圈，就这样一直挨到寅时。
　　眼见快到时辰，扶栖又在心里默背了一遍看了一晚上的经文，催动心念咒，乘着花钵，穿过竹院来到了练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