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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鲜红绳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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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阳光总是格外可贵。
小院一角晾晒着的药材在暖风中散发出清苦的药香,殷殊随意将它们挨个翻面,顺势盯着细细光线里沉浮的尘埃发了会呆。
明日便要同应无怜成婚,看着小镇上空升起的红太阳,殷殊决定趁着天气晴好将几层棉被都拉出来晒晒,如此,明晚便可以用上绣着红艳喜庆的龙凤被罩,深埋其中,肯定还能闻到藏在棉花里暖洋洋的阳光味道。
殷殊是一名天赋不错的医女,继承了母亲的天赋,鼻子灵手也巧,更妙的是,她拥有一双能看透世间真相的双眼,只是近来不知为何,眼前总是蒙着一层薄雾,看什么都不算分明。
她估计是婚嫁在即,自己内心紧张焦虑的缘故,晚上多睡些时辰可能会好些。
嫁衣已被妥帖地安置在房内,各色物件也由应无怜外出采购置办妥当,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他说他生来一魔受尽苦楚,因此更不愿她也事事让步。
殷殊不在乎他究竟是人还是魔,他爱她,她虽不清楚什么是爱,但愿意待在他身边,只这一点就足够她们相伴过日子了。
踮脚把铺着松软棉花的被子一铺一铺挂上常用来洗衣晾物的竹竿,她在院内走进走出忙忙碌碌,晾到最后一床时费力掀开过于厚重的棉花被,却不期然撞进一人怀抱之中。
他在棉被遮盖住的阴影中埋伏多时。
殷殊愣了愣,抬起头来,便看见一张俊美邪肆的脸,皮肤苍白的魔主回想着人类的动作,慢半晌眨了眨眼,过长的睫毛覆盖凹陷的眼窝,在阳光下形成深邃的黑色。
她惊喜地笑出声来:“应无怜,你回来啦!”
来人于是略点了点头,唇角勾起僵硬的弧度:“是。在干什么?”
殷殊早就习惯他这副似人非人的模样,他是极恶之地自然诞生的天魔,没有人类的体温和呼吸,也不懂感情这种玄乎东西。
听见问话,她从应无怜怀中退出来,拍拍手指挥道:“在晾被子呢,你不怕冷,夜间我可是要盖棉被才能入睡的,正好,来,和我一道儿将它铺平。”
靠在殷殊身边,应无怜身上那股阴邪之气都消退了不少,活人感也比之前更强了,扬起来的嘴角正透露出他的好心情:“好。”
按理来说殷殊作为医女,天天上山掘药背背篼应该力气很大来着,可惜娘亲早逝,她虽继承了医药天赋实际却并没有用武之地,掳她至魔域的魔族大爵并不青睐人间药理之道,养大她也不过是为了好吃肉修邪法。
她全身的周天经脉都早早被魔爵剔除,那时只有五岁的殷殊看到魔族手里那柄滴着血的尖刀哭了一天一夜,直到痛晕过去,再醒来时,她就彻底成为一个凡人了。
不能修炼又懂药医,魔爵顺手便将痩到皮包骨的小丫头丢进后院美人堆里去,后来也没怎么管,直到十多年后横空出世的魔主麾下铁骑踏破魔域。
她机灵,从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不过命运却让她再一次重蹈覆辙,叫她从魔爵领地又流落到魔城。
好不容易凭借自己一手医药绝学勉强扎根生存下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照着灯在院子里择取新摘的草药,忽听轰隆一声巨响,远处大团法光闪耀整片魔域,连连炸响,一刻钟后终于安静。
次日一早她开门,发现院子外倒了一个男人。
呸,晦气玩意!
殷殊捏住墙角竹枝扫帚,气势汹汹走出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后来,记不清了。
话说她是怎么住在这里的?这儿好像不是她的小药院…?
想到这里,殷殊气息陡然混乱,脚步停在院中,脑袋一片混沌,眼神却是有一瞬间的清明。
她一个二八芳华的青春少年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行婚嫁之事?
她、她……
有什么扎根在脑袋里的东西挥舞着,马上就要从身体内部破土而生,殷殊脸色惨白头痛欲裂,胸腔发出哀鸣,口鼻堵塞无法呼吸,眼看着就要身体软倒撅过去了,危急时刻,应无怜神色一动,宽大衣袍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身躯。
他将人整个揽在自己怀中,神色冷静自持,动作却是极尽亲密,像抱一只爱娇的猫儿或者其它什么小玩意,大掌紧锢住她脸颊,轻柔地吻上殷殊耳畔。
“莫怕,你这是又犯病了,我在这里。”
“安静些罢。”
像溺水的人抓住沉浮间唯一的朽木,殷殊掐住他扶着自己下巴的手,努力平复呼吸许久,终于慢慢在痛苦里获得一丝清凉。
睁开紧闭的双眼,又是蒙了一层薄纱的世界。
她轻轻叹气,从应无怜怀中退出来,自己摸索着调动全身肌肉,慢慢站起。
她这是老毛病了,也许是剜除灵脉的后遗症,总会在好端端的时刻忽然发病,整个人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按进潮湿阴暗的水牢中不得呼吸,灵魂却被禁锢在躯壳中团团打转,找不到出口。
好累。
还好应无怜作为魔主,身上该有什么不一般的特异功能,只要待在他身边,殷殊犯病的痛苦程度和概率都会大大减小,也正因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她才会甘之如饴停留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和魔主过起了田园牧歌的隐居生活。
她没有发现自己思绪中的不正常之处。应无怜可是世间唯一一只天魔魔主,而殷殊不过一个小小凡人药女,两人身份、处境和性格都天差地别,又怎么会产生爱情这种弥足珍贵的东西?
捋顺了逻辑,自己说服好自己的殷殊拍拍衣裙上不甚沾染的灰尘,轻松笑起来,两边小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她复又指挥应无怜:“好啦,走,既要长居,趁着天气好,我们继续布置新家去。”
【家】?
最柔软的心脏角落忽然冒出来一朵小花,很快消逝,但它毕竟存在过。
应无怜在殷殊身后摸了摸他薄薄肉骨下的心脏位置,神色莫名,还是听话地跟着女孩走进房中。
关上房门前他不经意向院外一角投去一眼,一直扒在四方镇阵法边界、向里头不住贪婪垂涎的魔族霎时湮灭成灰。
晨星西逝,夜晚降临,云朵团团堆积在一起压沉了天空,风雨欲来。
殷殊一向畏寒怕冷,想到明天有大事,今晚特意熄灯早些,临睡前慌里慌张将院落中随意放置的药材收入房中,又额外在床上放了一铺早前晒过的棉花被,整个人都惬意地陷入松软被铺中,渐渐闭眼睡去。
不想吵醒好不容易安睡的新娘,叫嚣了一夜的风雨渐歇,旭日东升,雨后初霁。
……
【成婚当天早上,你醒来。】
冬日的被窝太过暖和舒适,殷殊把自己深埋其中不肯醒来,任凭睡在偏房的应无怜将门敲破了天也不愿起身梳妆。
【你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条鲜红绳索。】
大半个时辰之后,殷殊睡饱了回笼觉幽幽转醒,本想伸个懒腰松快松快筋骨,她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
无光的眼睛在玄妙的虚无空间中仓促睁大,呈大字形敞开的僵硬四肢逐渐找回知觉,感受到有限的暖意。
殷殊发了一会呆,意识到应该是昨晚睡觉不甚规矩,她自个儿把自个儿绞进了被窝中,差点闷死自己。
她晕头转向地从搅成一团的棉花被中摸索出一个方向,找到被缝边界,慢慢爬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庆祝光明的重现,想下床穿鞋,开门透透新鲜空气的殷殊刚从被窝中离开,陡然从床边摔下,好悬没跌出个大包。
她满腹怨气地回头去看是什么绊倒了自己。
她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手腕间不知何时绑上一根颜色鲜红的绳索。
殷殊:?
难道是应无怜送给她的?不对啊,昨晚睡觉前她明明锁好了门,入睡前也手上也没捏着类似的线条啊。
也不像手镯,也不像什么价值千金的法宝,更不是殷殊自个儿的东西,要顾及各色药品的适性,她从不涂抹或摘带任何多余的东西。
难道是昨天晒被子的时候掉进棉花里的线虫?
被这个想法悚然一惊,殷殊登时一双眼睛睁的溜圆,哆哆嗦嗦地转身去摸还可能隐藏在雪白棉花被中的更多红虫。
很快,她从床上、准确地说,是从被子中找到了一片类似茉莉花的卵状椭圆形叶片。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你以为是红线。】
殷殊试着去扯了一下手腕上缠绕的绳结,经过一夜的睡眠,这东西已经乱七八糟绕成了一团乱麻。
她从胸腔内部吐出口浊气,认命坐下来,盘着腿试图将这堆绳索顺着整理整齐。
有一瞬间她灵光一闪,看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红色线条,盯着蜿蜒漫出院外的绳线,想:
难道这是红线?
这是月老下凡给她和应无怜牵了的红线?
不会吧,难道她们真天生一对?
【其实是血液。】
一下来了精神,殷殊甩甩脑袋里的奇思妙想,手指翻飞,想要找到源头的绳结。
越整理,她越发现,手中这一团沉甸甸的重量不太对劲,仿佛拥有生命力般一直在扭曲移动。
殷殊习惯性皱眉,心下一惊,连滚带爬将它们转移到了阳光正好的窗前。
在灿烂光辉下,能很明显的看到红线中流动的晶莹液体。
……?
干他爹的不对啊,这红线绑在我手腕上,根植在我的肌体中,那在其中流动的,不是我的血液、我的生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