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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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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姜鹤羽早早起身。
今日履新,还有一堆手续等着要办。但她还是打算在去府衙前,先去南和巷看看江离的情况。
拉开大门,方才还在脑子里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门外。
“阿羽,早啊。”
他身姿挺拔,普普通通的官袍穿在身上也平白显出原本没有的质感。一手牵着毛驴,一手拎着油纸包,发丝上还沾了不少露水。
“来多久了?怎么不敲门?”
“刚到,你就出来了。”江离眉眼温和,“真巧。”
“嗯。”姜鹤羽懒得拆穿他,目光滑过纸包上“俞氏糕点铺”几个字,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俞氏新出的糕点,权当是给阿羽的诊金。”他将东西递到姜鹤羽手边,见她伸手接过,握得紧绷的另一只手也跟着松懈下来。
俞氏最近聘了个京城来的厨子,一手点心做得精致美观、甜而不腻,很快就风靡整个戎州府城。如今要想买到他家的新品,只怕天不亮就得去排队。
姜鹤羽看他一眼,“走罢,车上聊,我载你一程。”
“没事,我……”
“好了,”姜鹤羽打断他,“一身露水,再被风一吹,没病也得折腾病。”
“阿羽,你不必如此。”江离道,“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伤了你的心,我不奢求你原谅,你还愿意理我,已经很好了。我知道你还记得,如果共乘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你不必为了顾及我而勉强……”
言辞恳切,姿态极低。姜鹤羽看到他眼下青痕,也有些心软。
傻子一个。
她轻睨他一眼,“我确实不记得了。哥哥还记得什么?”
“我……”江离脸色倏地爆红。
姜鹤羽噗嗤一笑,颇有一笑泯恩仇之意,“看来你也不记得了。”
“绿萼,”她冲门内唤一声,“来把毛驴牵进去。”
“哎,来啦。什么毛驴……”绿萼小跑着出来,看到江离,先是一愣,而后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子,郎君……你们和好啦?”
姜鹤羽抬手就戳这个鬼机灵的脑门,“我们什么时候不好了?”
“嘿嘿,我乱猜的。”绿萼笑嘻嘻躲开。
那日洪枫赶完车回来跟见了鬼似的,后来娘子和郎君就再没在一处过,你躲着我我躲着你,要说没闹别扭,她绿萼才不信。
说起来,那洪枫也是个没用的,看个吵架脸红什么,也不知道劝劝,没点眼里见儿。
想到这儿,她瞪一眼站在马车旁双眼放空的洪桥。上司木头木脑,下属呆头呆脑,一蠢蠢一窝。
“傻站着干什么?请娘子和郎君上车啊!”
“哦哦,好的,绿萼姐姐。”洪桥手忙脚乱抽出踏板,“娘子,郎君,请上车。”
二人上了车,如往常一般对坐于茶案两边。那些茶具都还放在原处,似是从未变过。
江离愧怍不已,熟练又自觉地翻出茶叶煮茶。
“你是不是没生病?”
“嗯。”江离点点头,连忙解释,“我只是跟府衙里的上官这样说,没想骗你……”
“我知道。”姜鹤羽懒洋洋趴在桌上,“我一开始真以为你真的病了,还让人给你送药。后来才明白,你是不愿见她们。”
“过来的人可能会认出我。”江离垂眸,“我不想再与旧人旧事牵扯。”
“不想见就不见,见了还一堆麻烦事。”姜鹤羽心放得很宽,“来的是天后身边的吴奉御,你可认得?”
“只见过几次,不知她是否还认得我。”
“你感觉她如何?”
江离沉思片刻,道:“面慈心硬,是个有手段的。”
姜鹤羽戳戳茶杯,端起来抿一小口,“总觉得她在打我的主意。”
“吁——”
马车停在府衙门口。
江离正要多问两句,就听得外面传来洪桥的声音,“娘子,有位薛娘子在门口等您。”
姜鹤羽有些疑惑,起身,冲江离使了个眼色。
江离会意点头。
姜鹤羽一下车就认出,来人是奉御身边的侍女。之前一直听吴奉御叫她“宛儿”,却不知,她竟是姓薛。
薛宛,薛宛。
姜鹤羽压下心中惊浪,几步走上去,“薛姑娘找我?”
“是。”薛宛向她行了个福礼,和煦笑道,“听闻姜典药善号脉,奉御最近眼部不适,我便自作主张,过来请你替她老人家看看。不知典药,是否有空?”
“当然,现在就可。”对方身居高位,又有礼有节,姜鹤羽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薛宛举步欲行,“借你的马车一用?”
姜鹤羽错开一步,挡住她看向马车的视线,笑道:“出公差,还是用公车为好,我可不干自掏腰包为公家奉献的事儿。”
薛宛看一眼被风吹动的车帘,没有坚持,施施然往府衙走去,“姜典药真是个趣人儿。那便用公车罢。”
跟着薛宛去了一趟她们落脚的客栈,姜鹤羽本以为是什么鸿门宴,没想到却当真只是替那老嬷嬷看看眼睛。
吴奉御年纪大了,飞蚊症和老花眼都找上门。器官功能退化,没有办法根治,姜鹤羽只能给她开些缓解的药膳和敷料。
从客栈出来,她沿着主路走了一截,听到几声短促的口哨声,拐进一条胡同。
“阿羽!”
江离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到身前,捏捏她的胳膊,又拍拍她的背。
姜鹤羽瞧着他忙得像个无头苍蝇,笑道:“别检查了,我没事。”
“没事就好。”江离松了口气,牵着她往停在角落的马车走。
姜鹤羽任由他拉着,偏过头,又看了一眼客栈的方向,目光幽深。
薛宛。史载,独掌制诰,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相之权的薛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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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鹤羽的官职是一个完全的新岗位,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要筹建一个新的部门,并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成。选址、选人、做预算、请示、批复、调整、又请示,片刻也歇不下来。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
这一日,袁夫人请她一同去府上聚聚,顺道替她请个平安脉。
刚把不知已经改了多少遍的戎州医药司筹备预案交上去,姜鹤羽也想歇歇,便应了下来。
“看看,要不是我说身体不舒服,她肯定还是不肯来。”
刚进会客厅,袁夫人大声抱怨的声音就随风传来。
姜鹤羽走进厅堂,放下药箱,朝老太太行了个礼,笑道:“老夫人这是对鹤羽有意见了?”
“哼,老身哪敢对你有意见。”袁夫人偏过头,对身旁的孙媳妇道,“三请四邀都不肯过来,我看是我家老头子要致仕了,连带着我的话也没分量!”
“瞧您这话说的,姜典药方才履新,自是一堆事物等着她亲力亲为呢……”王家二少夫人柔声安慰。
姜鹤羽取出脉枕,走到袁夫人身边,“晚辈给您请罪了,等过了这段时日,我每旬都来您家蹭饭,可好?”
温言软语将袁夫人哄顺了气,她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气哼哼道:“本是为了庆贺你履新,大家伙儿一起聚一聚,没想到你这主角倒是难请得很。”
二少夫人偷笑一声,捶捶她的腿,“难请还不是让您请来了,别家上赶子送请帖的,姜典药可都推了呢。”
“啊啊啊——我真是烦死我阿兄了!” 吕三娘尖叫着冲进会客厅,“他弄脏了我的衣裙不敢告诉我,竟然又塞回我箱笼里。我一时没发现,就这样穿着脏衣服招摇过市。天呐——还好我到王府门口发现了,赶紧回去换,不然还要这样穿一整天!呜呜,我穿着满是泥巴印的衣服满街跑,还自以为很美呢……”
“没事。”姜鹤羽抬眼,忙里偷闲安抚她,“你骑马,脚程快,没几个人能看清的。”
“对呀。再说,穿来了又如何,我们还能眼看着你出糗不成,在我这里换一身就是了。”二少夫人瞧吕三娘一眼,“难不成,你嫌弃我穿过的衣服?”
“我可不敢嫌弃你,我就喜欢美人姐姐的香香衣服。”吕三娘顺杆往上爬,没皮没脸地往二少夫人怀里拱,将人蹭了个大红脸。
后面跟来的王幺娘喊到:“吕三娘,你又在调戏我侄媳妇了,小心我侄儿回来揍你!”
王幺娘是袁夫人的老来女,年岁小,辈分却高,在家里又得宠,养得个娇惯性子,整天对着长自己好几岁的王二少喊侄儿。
吕三娘不情不愿地从二少夫人怀里抬起头,看一眼被袁夫人揽在怀里的王幺娘,想起了自家动不动就藤条伺候的娘。
赶紧转过脸,却又看到了正在收拾药箱的姜鹤羽。
想起方才在门口看到江参军贴心扶姜鹤羽下车那一幕,要是她哥,不偷摸给她踹下去就是大发善心了。吕三娘长叹一口气,“唉,没有夫人这样的娘亲就罢了,连江郎君那样的阿兄都没有,我的命好苦哇……”
袁夫人习惯了她干嚎,拍拍身边的软凳让她坐过来,摸摸她的头发,笑道:“你把你哥跟江郎君比什么?江郎君那是兄长的样子么?”
吕三娘的干嚎声戛然而止,眼睛滴溜溜转一圈,对着姜鹤羽促狭一笑,“也是。”
姜鹤羽没明白,以为她们在批评江离,有心替他辩解:“我阿兄对我还挺好的。”
“哎哟,看看,看看,什么都不懂就护上了。”袁夫人啧啧摇头,笑得直拍腿。
一旁的吕三娘脸都快笑烂了,二少夫人也笑得不行,不得不用手帕掩唇,以免过于失态。
唯有王幺娘和姜鹤羽一脸茫然,听不懂她们打的哑谜。
最后还是二少夫人看不过去,贴心点破:“姜娘子,江郎君当然不是兄长的样子。他心悦你,做的可是夫君的样子呀。”
姜鹤羽一愣,“可他是我兄长啊。”
“表哥表妹,亲上加亲——”吕三娘咋咋呼呼。
姜鹤羽只得屏蔽她的声音,诚心向袁夫人请教:“夫人怎知他心悦我?”
“哈哈哈哈……我怎知?”袁夫人被她一脸认真的样子逗开了怀,隔空点了点她,“我看啊,这当中就只有你不知。”
“是啊,姜娘子,你是没有经验,又当局者迷。江郎君看你的眼神,柔得都要化了,那可不是看亲妹妹的眼神。”二少夫人说着,想起了自家夫君,也有些羞怯,脸颊红扑扑的。
“是看情妹妹的眼神——”袁夫人又朗笑着补充了一句,尾调有意拉得婉转悠长,引得一屋子姑娘夫人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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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碌碌作响,渐渐掩盖了耳边残存的笑声。
姜鹤羽抱着药箱安静坐着,指腹一点点摩过箱上的鱼骨纹。
这药箱,也是江离给她编的。
虽然现在两人的生活宽裕了不少,但他还是维持着亲力亲为的习惯。给她编药箱竹篮,为她做糕点羹汤。
那么多人都说江离喜欢她,究竟是她们乱点鸳鸯谱,还是她太迟钝?
她已经试过他多次,或是无疾而终,或是被隐晦拒绝。
所以已然放弃与他更进一步。
可是,她确实只试探过他是否愿意亲密接触,从未试探过他对她的心意。
她不清楚他的心意,那他呢?
若是江离的拒绝,不是因为不愿,而也是因为不确定她的心意——
她突然觉得车里有些热。将车帘掀开一个角,一阵清风迎面扑来,热意缓解不少。
前面街市繁华,有些拥堵,马车慢了下来,几乎与步行的速度相当。
一对年轻夫妇从马车边走过,压低了声音打情骂俏。
“……别生气了,我向你赔罪可好?”
“亏你通读圣贤书,竟趁我睡着偷亲,简直是登徒浪子,我才不会原谅你!”
“是因为我爱慕卿卿呀,喜欢是忍不住的……”
“油腔滑调,那人家也不想原谅你……”
两人越行越远,声音逐渐消散。
姜鹤羽靠在窗楞上,脑袋随着车壁起伏颠簸,晃晃悠悠。
江离用算筹为她换雪莲那日的记忆,也随之从脑海深处晃了出来。
那时候他好像特别生气,她从来没见他显露出那样激烈的情绪。声音里像是粹了冰,非逼着她把药喝下去。
其实她见他气得不行,已经打算妥协。可他离得实在太近,她被吓了一跳,眼睛又看不见,便下意识用了秋毫。
后面发生的事请,是她难以理解的。
她清清楚楚看见,他卷起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缓缓递到唇边亲吻。
然而,只有骨头架子的黑白画面实在谈不上有多旖旎,她当时并未联想太多,只是略微疑惑后便作罢。
如今想来,他若真如他所表现得那样端方持重,他若真对她毫无半点非分之想,为何又要偷偷做出那样的事?
“洪桥,转道去阿兄家里。”
车外的小厮听到吩咐,应一声,拉着马头换了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