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西有个桥三》李大圈

60、第六十章

　　日头朦胧初至，明德侯卫征带领大军已归，来不及处理琐事，便连着卫炤一起被召到了宫里，那来迎接的宫人舌灿莲花，只言圣人不忍定西将军奔波，便自请将军归家休养。

　　云姨娘连着桥家的几个孩子只得连连称是，又说了许多感念圣恩的话，才送走了那宫人。

　　宫人一走，整个镇西侯府又重新归于了平静。桥恪推着轮椅，把桥恂推到了院中，云姨娘才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看着桥恂脸色苍□□神不振的样子，既是不忿又是痛心，嘴上念着‘我儿受苦了’，手上却是哪哪都不敢乱动，连着眼睛都不敢放在他的腿间。

　　桥恂倒是比着几人镇静了许多，他没有开口宽慰却也语气平平未见波澜，“先带我去灵堂，我要拜祭父亲。”

　　桥恪正待推动轮椅，桥绾却开口拦道：“父亲不在灵堂，如今仍旧安置在母亲院中。”待桥恂的目光朝她打来，她才继续解释道，“母亲悲痛，不肯让人碰父亲，院中也只有三姐能靠近两步。”

　　桥恂垂下目光，盯着放在腿间的双手，正待开口，忽而一侧的云姨娘终是扑了过来，倒在他的腿间，痛哭起来，“阿恂，我的阿恂，你受苦了，是阿娘对不住你……”

　　桥恂面色一怔，想要扶起云姨娘，却听得她继续哭着，“阿娘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能给你治好腿伤……”哭声连连，桥恂终究还是没有挺住，面色霎时变得难看，腿间也渐隐隐发疼。

　　两侧的桥恪和桥绾立刻上前，扶着云姨娘站了起来，“姨娘，你且放心，卫侯和小侯爷行色匆匆，便是去宫里请御医了。”

　　桥恪宽慰了两句，桥绾也跟着道，“阿娘，你别哭了，哥哥腿伤未愈，如今又看你这般难受，心里也定然不好受的。”

　　云姨娘被搀扶着直起身子，只是仍旧不肯从桥恂身侧离开，桥恂只得一手撑着椅子一手握住了云姨娘的手，“阿娘，儿子不要紧的。”

　　“怎么不要紧，我儿本是驰骋沙漠的将军，如今，如今……”云姨娘一时有些梗塞难言，桥绾立时瞪了一眼桥恪，后者才醒悟过来，一起使着力气把云姨娘拉开了一步后，才听得桥恂语中带着叹气，“阿娘，儿子想先看看父亲。”

　　云姨娘扶在桥绾身侧，帕子轻轻擦过眼泪，才连连点头道：“是得先看看你父亲，只是夫人太过难过，你且先做好准备。”

　　待云姨娘的声音一落，桥恂便看向了一侧的桥绾，恰巧和对方眼含担忧的眸子一碰，心中更是沉了两分，而后点了点头。

　　木头轮子碾着石头小径，发出凹凸不平的声响，连着那推着把手的桥恪都觉得手间发麻，也不知这短短一条小路的光景，桥恂又是如何渡过，他面色一如往日，只是眉间的阴郁隐隐多了两分，待行至王氏的院子门口，看着高高的门槛，内里忽然生出两分好笑，落在面上的，却只有苦涩，身后跟了许久的桥至忽而走到了前头，对着几人行礼罢，便弯腰抱起了桥恂，身后的桥恪立刻抱起轮椅跨过了门槛，跟着桥绾和云姨娘一起收拾好轮椅，才由桥至轻轻将桥恂放在了上面。

　　轮椅又开始转动，慢慢地移到了院中。

　　院中侍候的仆役才反应过来，对着几人行礼罢，王妈妈才打头说了起来，“二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桥恂面上，不敢向下移动一分。

　　桥恂点了点头，朝着屋内望去，“父亲和母亲都在屋内？”

　　“是。”王妈妈应了一声，“三小姐也在。”

　　身后的桥至又走了上来，刚要抱起桥恂，却被他阻了一下，“扶我站起来罢。”

　　“公子不可，大夫说过您骨伤未愈，不可行走。”桥至立时劝阻道，一侧云姨娘也跟着劝道，“阿恂，你腿伤正重，不可勉强行事，你父亲，会体谅你的。”

　　“父亲体谅是父亲的事情，身为儿女却不可不进心意。”桥恂说着便看向了一侧的桥恪，“你与桥至一起扶我起来。”

　　桥恪正待为难，却见身侧的桥绾冲他轻轻点头，他才叹气一声，弯下腰来扶向桥恂，另侧的桥至无奈，只得一起上前，只是使尽全力撑着，不使对方的腿部受力。

　　好不容易进了屋内，看到棺椁放在正中，王氏倚在一侧，对着棺内喃喃自语，另侧的桥络倒是撑着她两分，只是面上有些苍白，连着神情都有些麻木。

　　“母亲……”桥恂刚一开口，便看到王氏忽地转过脸来，先是一脸惊恐，继而又变得嗔目切齿，“谁允许你们进来的，都滚出去，滚出去……”声嘶力竭，挥着胳膊就要冲了过来，桥恂身形一晃，桥绾连着云姨娘立时便挡在了身前。

　　王氏身侧的桥络忽而反应过来，抱着王氏想要退后两步，却见王氏身形一转，朝着桥络挥舞而去，一掌而过，桥络的侧脸立时便出现了三道血痕，她似是没有察出痛意，只是搂紧了王氏，口中不停安慰，“母亲，母亲，是怿儿的弟弟回来了，他来见父亲的……”

　　“怿儿……”王氏猛然顿住，空洞的眸子中忽而生出几分怒气，又缓缓转成悲痛，抱着桥络便痛哭起来，“怿儿，我的怿儿……”

　　桥络趁机搂着王氏退后几步，然后扶着她坐到了榻上，才抽空与桥恂远远对视一眼，桥恂一怔，腿上又开始痛了起来，两侧的桥至和桥恪发觉过来，便撑着他走到了棺椁身侧。

　　上一次这般看着棺椁中人，还是大哥，如今，场景未变，内里的人却变了。

　　桥恂撑着棺椁，看着躺在其中的父亲，一切如旧，只是那时常带着教导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一时之间，桥恂的喉头发出一声低咽，连着眼底都盛满了什么，他撑着棺椁，倒在侧边。

　　而后一声痛呼响彻了整个院子。

　　“父亲！”

　　日头正中，桥络才安抚住王氏，由着王妈妈跟着言絮接了过去，才从院中走了出去，刚至桥恂的院子，便看到家中众人对着桥恂围成一圈，她轻轻吐出一口闷气，又提了提精神，才走到了几人身后。

　　“母亲睡下了？”桥恂越过众人，将目光放在桥络身上，看着她侧脸上已经干涸的伤口，忽而在漠西那几日对她的怨气，都一消而散了。

　　桥络点了点头，向前两步，站到了几人让开的位置，“没去接二哥，是阿络的不对。”

　　“母亲那里更要紧。”桥恂目光轻轻放在桥络的面上，身侧的几人也跟着一起望去，“我去拿药，给阿络处理伤口。”云姨娘反应过来，说着便要转身而去，却被桥络拉住，“不要紧的，姨娘。”待云姨娘停下步子，桥络才蹲下身子，轻轻抚在桥恂的腿间，“二哥，腿还疼吗？”

　　身后的几人怔怔，桥恪欲要上前去拦桥络，却听得桥恂缓缓回道：“疼，但与父亲的离去相比，不算什么。”

　　“疼便是疼，有什么好相比的。”桥络轻轻抬眸，看向了桥恂，“二哥，即便你的腿再也不能好，阿络，就是你的腿，我们整个桥家，就是你的腿。”

　　月余以来，人人皆是替他痛哭哀嚎，又各种想法子允诺替他治腿，可人人皆不敢提，若是他的腿好不了，又当如何。

　　桥恂回望着桥络，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好像看不懂这个三妹了，又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本该天真单纯的三妹，忽而变了性情，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中，暗暗走出了自己的门路。虽则他并不赞成她的行径，但如今的桥氏，已然再无他法。

　　屋内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默，桥恂的回应未至，桥络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起来，“母亲如今的精神不大好了，府中的诸事要多靠姨娘帮衬了。”

　　云姨娘在一侧暗自垂泪，听着桥络的话也连连应着，桥络又将目光放在了桥恂的身上，继续说道：“二哥既然归来了，我便有一事与你商量。”

　　“何事？”桥恂垂眸看着桥络。

　　“圣人下诏，恩赐父亲葬在帝陵侧。母亲虽则时常恍惚，但精神好的时候也能言明，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回漠西安葬。”桥络和桥恂对视。

　　回漠西安葬？如今观圣人如此安排诸事，便是孩童都能明白，这是要桥氏与漠西割裂，若是漠西再多一座镇西侯冢，又令整个漠西百姓如何看待，令漠西新主如何看待。

　　圣命难违，哪怕与常理有背。

　　屋内众人讷讷，口中与内中难以相通。

　　他们将目光放在了桥络与桥恂身上，放在了桥氏新的舵手之上。

　　良久，桥恂忽而错开了与桥络的相视目光，他抬起头来，靠着椅背，观房梁高悬，观墙影斑驳，似是想起了什么，腿上的双手忽而绷直，才对着桥络沉声道：“阿络，去做你想做的，桥家，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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