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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 1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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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贺飞洲近二十三年的人生里,这是他过的第三个生日。
第一次是在五岁,他被从昏暗的铁笼里放出来,喜庆的红褂衫套在他身上,长笛响锣的声音演奏的热闹非凡,有人拿他手指着对面同他一样随瘦弱却明显精致许多的男孩,问:“喜不喜欢这个弟弟?”
贺飞洲说不喜欢。
往日总是偷偷来看他却一直对他凶狠冷漠的女子一身红锦绣金长衫的站在他身旁,她面色依旧是冷的,头却高高昂着,像是要去要去战斗的母鸡。
恍惚间对面又问他,“哥哥愿不愿意帮弟弟一个小忙?”
贺飞洲没有回答,也没有机会再回答,因为下一秒,女人从身侧抽出匕首,血液溅到贺飞洲眼眶里,他怔然的看着女人杀死高座上的男人,听到女人说:
“听好了,这是为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教你,贺家人绝对、也永远不会向仇人屈服!”
“今天是你的生辰,也是贺家人受辱的日子,你须得记住这天,你娘为贺家战斗死去,你也必须复仇!”
“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一声一声,震耳欲聋。
贺飞洲看向女人的濒死的双眼,在心里说,听到了。
他听到了。
后来女人在躺在满地的喜庆之中,而他被强行换血给那个跟他同龄的男孩后被扔出朱红宅门自生自灭。
第二次过生辰,是他灭了苏家满门后被官府追查,跌跌撞撞间闯入一农户的后院躲藏,农户家内的依旧燃着蜡烛,窗户内一稚嫩的童声正兴奋的吃着生辰面,询问爹娘今年的生辰礼物。
身上染毒的伤口让他疼痛难忍,他却安静的透过窗户看屋内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后屋的门被农户打开又合上,而他在转角看见一碗长寿面。
或许是血腥味引来了农户的警觉,又或许是手中掐着的母鸡扑腾声引起了注意,贺飞洲不知道,只是那一刻,他心中奇异的平静,没有报仇后的喜悦和释然,也没有任何的后悔和恐惧,扑鼻鸡蛋香味的面条布满口腔,他只是想:
他不欠她了。
……
第二天贺飞洲是在鸡毛掸子的声音中起来的。
“方尚,你把你师傅气死得了!”
“又怎么了嘛,我制药的步骤不对吗?!”
“岂止是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你这水平还想继承老头子我的衣钵?不把我气的少活几年都算你有本事!”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提前继承师父的遗产了?”
“你小子!”
“……师傅师傅,我错了!”
尘封在脑海的记忆已经忘记很久了,难得做了一夜的梦,贺飞洲缓了会儿才起床洗漱,等他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精贵的玉佩挂饰,头冠华服全部穿戴上满意的正准备推门而出时,又在门外听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女子的语气带着疑惑的质问:“让你们布置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打闹的师徒俩双双卡壳了一瞬:“呃……那个……这个……”
“你看这天!”济尘猛地把手中的鸡毛掸子指向上空。
谢伊跟着他的视线缓缓往上去,空旷的天空中刚刚染上一丝亮光,一片云朵也没有,鸟也没有。
济尘乐呵呵的解释道:“这太阳不是还没升起来吗?早着呢。”
谢伊:“……”
方尚也反应过来忙附和道:“对啊对啊谢姑娘,这还早着呢,肯定能在大师兄醒过来之前把东西都准备好。”
“况且昨天晚上给大师兄喂了那么多蒙汗药,他估计等到晚上才会醒过来。”
“等我们把给大师兄惊喜准备好,他醒来的时候就能直接看见了!”
“对不对师父?”
济尘:“那肯定!谢姑娘准备那些东西,我老头子以我几十年行医的医德保证,那小子绝对喜欢!”
方尚悄悄问:“师父,你有医德吗?”
济尘一巴掌拍到他头上:“说什么呢!”
谢伊抽了抽嘴角:“……那你们两个还不开始?”
济尘&方尚:“这就去!”
“对了,谢姑娘,那个船……木雕……钗环……灯笼”
谢伊:“已经差人放在外面了。”
“对了……你们是他最亲的人,这也是我第一次给他过生辰,我想要让他这一天成为最开心的人……”
济尘:“放心,我们平常可能不正经,但这种时候我拿我的医品保证一定认真!”
方尚抬头又想说话,被济尘眼疾手快按了回去。
屋外又响起几道人声、桌子碰撞声后就没了声响,贺飞洲收回推门的手,从头到尾再次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着穿戴,他轻咳两声,往后退坐在床边,直接安静的一动不动了。
既然谢伊想让他睡到晚上,那他就等晚上再“醒”好了。
会是什么惊喜?
金银珠宝?
生辰宴?
谢伊亲手做的长寿面?
还是……
咳!他绝对没有很期待!
……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吧?
谢伊都单独带他来过生辰了欸!
贺飞洲在房间内从天亮坐到天黑,屋外从时不时响起来动静到很久才出现一些脚步声,再到安静了许久什么也听不到。
贺飞洲在大声咳嗽,故意碰倒烛台发出动静依旧没得到什么回应后,终于按捺不住起了身。
他试探性的向外喊:“谢伊?”
“谢伊?”
没人?
贺飞洲拉开窗户的缝隙朝外看,黑乎乎的院子中连月光也没有,他挑了下眉,已经开始了?
又等待片刻确定院内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后,贺飞洲推开门出了屋子。
这一天他虽然没从屋内出来,但窗外的动静让他多少能猜出来这些人去往的方向。
贺飞洲出了屋子后先是在院内围着整个舍院仔仔细细的转了一圈,发现的确没什么变化后略微皱了下眉,而后他走出院门,在院门口猛的又停下向后看。
“谢伊?”
看来确实都不在这里。
他走出院子后就向左走进了山林里的盘旋的小道,白天那些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中能听出他们走了泥道,且是一路向上走的,不然不会接连几次后就出现明显的喘气声。
昨天下了雨,通往高处的路又只有这么一条。
今夜的月光被云遮盖了大片,尤其又在这种小道上,树影交叠下来,眼前几乎是漆黑一片,除了贺飞洲自己的脚步声,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不过对于从小就生活在神水镇的贺飞洲来说,脚下的路已经走过千百遍,他闭着眼睛也能畅通无阻的走过去。
绕着盘旋的小路走到尽头后,就是一片广阔的雀衫树林,贺飞洲走进雀衫树林后不久,面前果不其然就出现了亮光。
是挂在树枝上的红灯笼,灯笼是船帆的形状,是当初谢伊送他那个船的缩小版。
这一段路上只挂了这一只灯笼,贺飞洲忍不住弯了唇,伸手把这个缩小版船灯笼从树上取下来。
噢,没什么,也就是谢伊特意为他准备的而已。
还以为那艘她随手送的船她早就忘了呢。
贺飞洲提着灯笼继续向前走,船帆灯笼中的光不算太亮,只能勉强照亮他周围的一小片地方,又走了一会儿,依次排开成一列的两侧树上忽然一瞬亮起大片。
贺飞洲灯光照亮的方向怔了片刻,是这条路……
他脚步停住轻笑出声,顺着灯光指引的方向继续向前。
头顶的灯笼跟随他的脚步依次亮起,贺飞洲耳里惊人,已经能够听到前方传来的衣物摩擦声,他不疾不徐的向前走,仿佛人大多如此,面对未知的惊喜时先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拆开这份礼物,但到了真正要见到礼物的那一刻,却又开始踌躇。
“接球!”
破空声迎面而来,贺飞洲下意识将船帆灯笼护在身侧,看见眼前朝他滚来的镂空竹球,他伸脚接住,而后脚下摩擦,重重反踢回去。
“哇哦!”
热闹的叫喝声一瞬响起,贺飞洲也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头顶各式各样的暖红灯笼连接在一起,让这片天地如梦如幻,彷佛在梦里。
他就像是在梦里。
神水镇空旷的祭台上此刻已经围满了人,有他曾经救治过的人,有他幼时好心收留过他的邻家,有几年前追着他拜师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很多,面前的一张张脸都是他熟悉的人。
“飞洲哥,快来踢球!”
场上空出的一大片空地中央,一个高挑的扎着马尾,身着深红色短打的女孩正叉着腰,脚下踩着他方才提过去的竹球,挑眉望向他:“比一场?”
贺飞洲没说话,脚下却已经走近场地。
“贺青。”
贺青挑衅的朝他笑:“飞洲哥,现在可不是你之前能随意碾压我的时候了。”
贺飞洲把手中的灯笼小心翼翼的挂上祭祀庙的屋檐下,一群十几岁的少年随后出现在蹴鞠场上,他勾手:“来”
一场蹴鞠下来,贺飞洲还是气定神闲,对面的少年们却都因为追他而累的不轻,贺青弓腰喘着粗气:“要不是因为今天你生辰,我才不会让你。”
贺飞洲:“那再来一场?”
贺青:“……”怎么她五岁的时候他就仗着体型优势故意欺负她,她现在十二岁了他还是这么毫不客气根本不让她?!
“……咳那个什么,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贺青嘴硬,然而看见贺飞洲真的准备再来一场她又立刻退后一步,“……你就不想看看谢姐姐准备的礼物?”
贺飞洲在她面前停下:“礼物拿来。”
贺青撇撇嘴,在身后的摸索了许久,突然,空中挂着的灯笼瞬间熄灭,贺飞洲一愣,立刻伸手向前抓去,却抓了个空。
贺青恶作剧般的大笑声从上空传来:“哈哈哈!被骗了吧,谢姐姐的礼物不在我这儿!”
头顶不知被人戴上了什么东西,来回有人在他的周身走过引起一些沙沙声和挂坠的碰撞声,贺飞洲感觉有人正在靠近触碰他的手腕,他下意识要避开,那人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这声音有些轻,夹杂着一种说话人自带的冷,像是有清丽的花香浮过,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别动,是我。”
是谢伊。
贺飞洲僵在原地,手脚都似乎不属于自己,任由背后的人摆弄。
漆黑中只剩下檐脚下那个灯笼还亮着微弱的光,他抬头看过去,感受和思绪在这片黑暗中被放至最大。
直到烟花在空中炸开,头顶的灯笼重新恢复光亮,身侧的呼吸声也一同消失,贺飞洲再次睁眼,只剩下贺青在他身侧站立。
贺青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僵,来来回回犹豫了许久,终是伸手递给他一个精致的镂空血檀木吊坠。
球状的吊坠在灯下泛着暖光,同方才在蹴鞠场上的竹球一摸一样,不同的是,吊坠中间多了个菱形玉牌。
“我……我自己刻的。”
贺飞洲:“……怪丑的。”
贺青听到这话,脸上不自然的神情瞬间一扫而空,转而几乎要跳起脚来:“你知道这个血檀有多贵吗!这是我找了很久准备的世上最最最好的、最贵的材料,你收不收!”
她一连强调了很多次贵。
贺飞洲接过吊坠:“勉勉强强吧。”
贺青:“……”算了,不能和他计较。
贺飞洲眼下有笑意闪过,他当然知道身为如今的贺家掌门人,贺青拿给他的东西一定不会差。
贺青之后,便是其他人,他们接连给贺飞洲送上礼物,直到最后两个人站在他面前。
是他的师父济尘和方尚。
济尘先是围绕着他转了一圈,边摸胡子边点评:“不错不错,我徒弟打扮起来还是像模像样的。”
方尚在一旁不满:“那里是像模像样,这简直就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贵公子,那什么贵无双、仙人什么独立,都比不上我现在的师兄好吗!”
贺青在一旁补充:“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方尚眼睛一亮:“你也看过那个话本!”
贺青同是一亮:“同好!”
贺飞洲:“……”
他被这两人怕马屁拍的没脾气,也不再去计较两人在一旁叽里咕噜边聊边看他变化莫测的眼神,他随着济尘的话示意低头看向他自己。
其实早在灯亮起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身上被人装饰了许多东西,黑暗中那些人来来回回在他周围,他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在做什么。
只是最后谢伊……他到现在还没看到谢伊的身影。
贺飞洲压下心中那丝急促,专心去看谢伊留在他身上的东西,小臂左侧被谢伊绑上了红绸丝缎,丝缎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他手腕根部系起,丝缎外面绣着鎏金的细小云纹,不同圈层的云纹不同,缠绕下来隐隐约约组成他的名字。
丝缎之上,他的手腕上还多了个银质手环,不、不是手环,是暗器。
他曾好奇过谢伊一直带着的戒指,也曾在谢伊学做机关时若有若无的暗示谢伊他也要一个,谢伊毫不在意的说柳月那里多的是,让他随意挑选。
他没有选,因为他想要的其实并非暗器,只是一份特殊。
现在,谢伊把这份特殊给了他。
除了这个,他想要的戒指也被谢伊带到了他手上,和谢伊常用那个样式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内侧刻了他的名字。
除了谢伊送的这些,他身上其他地方也多出了大片的红色,半扇红色披肩被挂在他肩上,披肩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在神水镇,每一朵花都代表着祝福。
还有头上的花环,哪怕他再厌恶苏家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曾、或许直到今天以前都在羡慕那些隔着铁笼听到苏家外面给那个和他同龄的男孩过生辰宴时的热闹。
苏家位处启州,启州生辰宴的习俗就是这天的寿星会带上启明花编制的花环,启明花寓意长命百岁。
启州在神水镇千里之外,也不知道谢伊究竟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准备的。
济尘看着他盯着手上的手环发愣,鼻子轻哼两声出气,这小子看来是真要被人拐走了。
“别看你那不值钱的东西了,师父的东西你还没收呢,你就不好奇?”
贺飞洲拿出手环引线连着藏在红绸内各类产业、良田的地契和银票,点头道:“这很值钱。”
济尘:“……”看到了看到了,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儿大嫌爹贫了是吧!
济尘气的多呼吸了两口空气才掏出袖口的一个瓷瓶道:“这是你之前给我那种透明蛊虫研制出来的解药,那蛊虫就算是我也平生未见,这么久也只是针对它的一部分特性研究出来了这些。”
贺飞洲神色一喜,几乎没有犹豫的从济尘手中抢过瓷瓶:“多谢师父!师父不愧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医!”
济尘:“……”这么谄媚的是谁?把刚刚的徒弟还给他。
“不过,这个解药也只能抑制蛊虫一段时间让它不发挥作用,完全解决蛊虫的方法我现在还没找到,而且这东西数量稀少,如非万不得已……”
没等济尘把话说完,贺飞洲就打断问道:“师父,她在哪儿?”
贺飞洲等了太久太久,已经等不及再听济尘把话讲完,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谢伊。
济尘:“……”徒弟没救了。
算了。
济尘手中的鸡毛掸子指向贺飞洲身后,“回去吧,她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