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曲》纳蓬泽尔

18、【七】新生儿（1）

　　伤口很快愈合。
　　原本还害怕会留下疤痕，结果除了关于当时揩下来的血迹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确证这是一场人生历程中可以排得上顺序的剧烈冲突。
　　关于那场纷争的物质实体，已经不复存在。
　　不论是指甲的划痕，还是碰撞的伤口，都不见踪迹。
　　莫聪那天拉开门，跟谢郁堂错身而过时就想，新欢旧爱、新伤旧痛，会当水击三千里，她是必须要往前走的人，理应勇敢又自信。
　　为了自己，她必须饶恕一些人。
　　人不能永远在心中豢养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抓着怨恨和报复迟迟不愿撒手的人，会事与愿违，坠入深渊。
　　她不想做一个荒废生命的人。她想平静安稳、心无杂陈的站在阳光下，她一点也不在乎身边有没有他了。

　　生活就此彻底恢复平静。苏菁晶情况特殊，莫聪每天都因为她过得很充实。
　　买菜做饭、收拾家里，散步聊天、看看电视。并在苏菁晶休息间隙，继续备考她的注会综合阶段的考试。
　　距离考试不到两个月。时间不算宽裕，不过她不急。
　　整个上半年她都在有计划推进复习备考进度：周四、周五在五矿悦溪白天比较自由，可以全天候听课做题；其余时间在谢家老宅，她忙完一些有的没的，就躲去许兆延房间，在那张宽敞又厚实的书桌上听课，等晚上其他人都睡了，再安静做题；就连四月份去日本旅游的日子她都没有松懈，每天必须做一些预测题或是十年前的真题。
　　老实说，做题能让她安心，不是证书或考试对她有巨大吸引力，仅仅是做题的时候专注又沉浸，让她从容又安心，她很享受那时刻。

　　进入七月，白天的温度已经让人难受到，无法正常活动，在家不动也会出一身汗。稳妥起见，莫聪只带苏菁晶在晚上出一下门，松散一下身体和神经。
　　小暑前一天晚上，莫聪照例陪苏菁晶出门散步，中途她说不舒服，莫聪起初没在意；半夜她又说头晕、喘不上气。
　　莫聪当时正在做题，闻言立马叫车带她去医院，其实散完步一回来，苏菁晶就说想躺一躺，莫聪便觉不寻常。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急诊大夫说苏菁晶本身体虚、贫血，现在心脏也有些窦性心律不齐，不排除是孕期身体负荷过大，给她注射了一些营养补剂，苏菁晶躺了几个小时，也恢复正常。但莫聪不放心，想隔天听听专家怎么说。

　　在医院守到天亮。莫聪排队挂号又等号，好不容易在上午十点终于见到门诊的妇产科专家邹丽医生，医生把苏菁晶昨晚做的基础检查单看了一遍，说没什么大问题，让她在家静养，避免剧烈运动。
　　呼吸不顺畅，不要俯卧位休息，睡觉可以选择喜欢的姿势，但最好是侧卧，鉴于现在还是孕早期，也可以平躺。夏天太热可以在家附近走走，孕妇体温高，容易有热反，能保持平和就保持平和，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吃高纤高蛋白的食物补充能量，少吃油脂和糖。
　　莫聪听完医生的讲解，心里好歹安定些。
　　出了诊室，她让苏菁晶现在候诊区等等，叮咛嘱咐苏菁晶不要走动，怕让人撞了、推了。得到苏菁晶认可，才急忙急火去缴费取药。领药又费了些时间，要有些多，她们昨晚走的急，没带大包，协和又不提供收纳袋，莫聪揣着药急忙去找苏菁晶，往来人稠如麻，行走间不慎撞了个人。药也给撞掉几盒。
　　莫聪连忙说抱歉，对方倒和气的很，问她没事吧，还很有礼貌的捡起药，递给她。莫聪接过，朝他致谢，然后径直去找苏菁晶。
　　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撞到的这个人，在她离开后，看着她的背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从医院回到家，莫聪痛定思痛，决定必须让家长们正式会晤、商讨。否则苏菁晶在她这里出问题，她才是难辞其咎、有理说不清。
　　前几次，她和苏菁晶商量，老是被妮子糊弄，一会说目前状态不稳定，等稳定再说；一会儿是家里这段时间在忙姥姥的生日宴，她爸妈肯定抽不开身；再不就是天热火大，她妈要是来了估计会受不了。
　　总推说再等等，等时机成熟，等情况好些！然后有找不完的推辞和借口。

　　莫聪被医院闹剧弄伤那天，虽然到家时，头已经让医生止了血，包扎的很妥帖了。
　　但明眼人一见就知道她是被打了，胳膊和腿上都有淤青。
　　放在平常，苏菁晶一定会问东问西、摸清事情原委，不把打她的人用言语凌迟审判个遍，是不会罢休的。
　　但那天的苏菁晶却节制稳重，像是突然长大了，听罢莫聪说是不小心撞栏杆上了，什么也没问，只是和她说：“姐，你真的坚强又勇敢。从小就是！跟你一起不管什么离奇的困难都能解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带着我在陌生人家里吃饭的事。我这么爱哭，每次想要坚强些的时候，就会想到你说要保持能量，眼泪也是一种能量，所以不能轻易让它流失掉！但有时我又觉得，偶尔流失一点也许不是坏事。”

　　莫聪十三岁、苏菁晶八岁那年，春运票难抢，莫聪爸妈滞留在深圳没能回家过年，拜年的任务就此交给了莫聪。
　　初一一大早，小姨夫要去拜访他本家的叔伯，就把莫聪和苏菁晶送去舅舅家拜年，自己走亲访友去了。
　　小孩儿属狗，越叫越有。但大人不在身边，叫再多也没用。没听说流浪小狗被顾恤、体贴的。
　　舅舅一家对她俩置若罔闻，自顾自出门拜亲友去，就是明证。
　　没有大人仗势，小孩本就没有人格。要不怎么说，无民事和限制民事行为能力呢！
　　她们算不上客人，舅舅、舅妈也根本不在意她俩，家里只有姥姥看门，她那时也许是忙，也许是压根不待见这两个外孙女，叫她们自己在门房边的柴屋里烤火，就自顾自去剁猪食去了。

　　中午苏菁晶饿得不行，想烤两个红薯吃，跑去找姥姥要红薯，后来哭着回来和她说，红薯是喂猪的，不让她吃。
　　莫聪当即起身，牵着苏菁晶就走，大雪纷飞，她们俩在漫天飞雪里趋溜着，艰难往前走。莫聪当时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所谓的人情往来，根本没有情谊在，只有利益交互。
　　她的爸妈常年在外务工，自身难保，不成大器，舅舅、舅妈看不上她情有可原；小姨、小姨父普通个体户，朝不保夕，入不敷出开个超市，常常和舅舅借钱周转，是姥姥最不待见的只进不出的人；苏菁晶又是个不听话，一言不合就哭闹的倒霉孩子，很难让人喜欢得起来！外加她还懒散贪嘴。要不是莫聪被奶奶教导要懂事有礼，得替妈妈联络亲戚，她是不可能和苏菁晶一起组队出行的。

　　那天她们两个半大小孩，正晌午在村子里游荡穿行，任谁看了也觉得奇怪。
　　好好的年初一，不在家欢度佳节，大冷的天瞎溜达啥呢？
　　还没出村子，苏菁晶就哭，一边哭、一边说饿的肚子疼。虽然还坚持跟着莫聪走，但步伐缓慢，实在没什么劲头的样子。
　　莫聪怕她真的饿坏了，就随机敲了一户人家的门，先给人家拜年，然后解释说，她们来拜年但亲戚不在家，没了饭点儿，问别人能不能发发财，给她们俩些吃的！
　　那家人也是真的好，不仅让她们俩进屋烤火，还把正在吃的团圆饭，给俩人一人整了一碗。
　　热情有慷慨，给夹好多菜，还一人拿了两个大包子，苏菁晶吃完还问人家要菜包子，被夸能吃是福。
　　末了吃完饭，莫聪带着苏菁晶给人家高声唱了一首新年快乐，把当家的大叔逗乐的不得了。临走时她们又给人家一再鞠躬、说谢谢。
　　别人问她们怎么回去，莫聪说爸爸会在村头儿接她们，于是没再劳烦人家。

　　半道儿上苏菁晶开始发牢骚，质问莫聪为什么不让她在姥姥家吃红薯，为什么不让刚刚的叔叔送他们俩回镇上，为什么要撒谎说舅舅家没人，天那么冷，离镇上那么远，她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然后停下来大哭不已。
　　莫聪没有觉得苏菁晶麻烦精、厌恶人，而是转身看着她，等她宣泄完情绪，哭的差不多了才对她说：“人离开氧气就会死，但人最终的死因其实还是氧化作用。那些看似简单有利的选择，其实就在无形中伤害着我们。”
　　十三岁的莫聪很羡慕八岁的苏菁晶，她可以毫无芥蒂的选择在莫聪看来屈辱又羞耻的路来走。
　　她还小，还能天真的享受作为孩童才能体验得到的粗浅满足。还不受所谓的自尊心、自制力所扰。她的哭嚎尚且有力但不功利，只是作为情绪在表达着，未来假如连哭也思前想后、犹豫不决，她就真的长大了。
　　虽然长大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和期待的事。

　　“印象中，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哭过。当然，我也不是说哭是好事，只是觉得它是人们最直白的情感表现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出口，我希望你觉得难过的时候，不用总是忍着，可以自由的表达。要是有那个人听你发牢骚就再好不过了，但如果没有——，姐！你其实可以和我说。虽然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但听人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说是吧？”
　　那个在雪地里磨磨蹭蹭、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却又亦步亦趋和她一起朝前走的女孩儿，原来也已经长大了。
　　很多年前她们在艰难的路上低头赶路，谁也没说话。
　　现在又到了相同的时刻，事态也升级成了更严峻、更复杂的情形。

　　莫聪对苏菁晶那晚的一番话感怀不已。但她最后只让小妮儿不必为她担心，她没事，虽然遇到一些事，但都不是大事。
　　这个世界上，只要不是死亡，就都不是大事。况且她连死亡的过程也亲历，于是更加心性坚定，柔韧稳进。
　　她会穿过所有风暴，到达她计划的终点。
　　不过苏菁晶现在的处境与一个新生命有关，她不敢含糊。她不能对这个生命负全责，于是联系了小姨、姨父，让他们坐次日的早班高铁来武汉，并附上了自己新家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