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酒醒》鄢陵守夜

4、第四章 银钩月

　　一如往常，纪辋川醒得很晚。
　　净面，梳妆，然后披了一件青色的羽衣罩在外面。轻啜一口菊花茶，拿起各色的拜帖仔细挑选今天要见的人。
　　直到倚翠楼的妈妈匆匆上楼，摇着手里的红纱吃吃笑道：“哎呦，红玉公子不好了，外面一位金主一定要为公子赎身！”
　　“赎身的价码他都知道？”纪辋川也不抬头，依旧摆弄着手里的红贴。
　　“公子开出的条件，莫说城里，便是皇城怕也是晓得了：十万两黄金，玉如意一对，并蒂莲一对，天意坊的绫罗六十六匹，百年堂的瓷器八十八对……呵呵，公子这哪里是赎身，分明是皇帝嫁女儿呦！”
　　不独纪辋川赎身的条件是天价，便是要他相陪一个时辰也是要一万两白银做底。而当初纪辋川有意定下如此苛刻的赎身条件，一是怕自己还没等到要等的人便被人赎出倚翠楼，二也是自抬身价配上这倚翠楼第一花魁的称号。
　　“这人是什么来头？”
　　金妈妈讪笑：“哎呦，瞧我这急的，还真忘了问。不过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来头，可看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东西都备齐了的架势，绝对是看中了爷的大主顾！哎呦，您看，这可怎么好？”她没想到，纪辋川花枝招展的倚楼待月霎时间艳冠群芳，竟能招徕到这样大的金主。可见这一分身价不是白白将人捧上高位，莫不是还真有什么过人之处是世人都不晓得的？（这个，金老鸨说的过人之处啥的绝对少儿不宜）果然是高手都寂寞，寂寞的都是高手！
　　纪辋川喝口菊花茶，清淡宜人：“问问他家主人名讳。”
　　金妈妈一步三摇扭着腰慌忙下楼去了，拉住了个管事的人一阵盘问。然后忙不迭跑上楼：“不得了，竟然是荣王府的平王爷，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川少爷，这可怎么好。”她深知这皇族的人是不好招惹的，一时情急竟楞楞直呼纪辋川的名讳。
　　纪辋川抬头看她一眼，冷笑一声：“慌什么，告诉他们东西都带回去，三日后是吉日，叫他们王爷带东西来接人！”
　　金白玉一时也没了主意，急急下楼按纪辋川的吩咐告诉来了的一队人马，另一边又差人八百里加急把消息赶紧通知已经回到魔教总舵的纪三白。
　　三天后,八抬大轿缓缓停在倚翠楼。
　　两个小童搀着金红色华服的纪辋川缓缓走出来。黑色的头发松散着扎挽成云髻，绣着金色祥云的长摆垂到地上。纪辋川淡淡的面容，脸上带一丝笑意，手中捧着一个小玉坛子慢慢走出来。
　　门外唢呐锣鼓喧嚣，所有人都跑来看热闹。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家贵人娶正房娘子进门，走进一看竟是倚翠楼里走出一位风华绝代的公子，顿时傻眼。
　　“不错，还挺有排场么。”纪辋川满意地点头。
　　金老鸨黑线。

　　倚翠楼里的人都知道，想要出去便要舍得这几分真情假意，为你赎身的人未必是你爱的，你爱的人也未必有能力带你走出这道门。
　　不过是隔着一道门，多少世态炎凉。
　　平王爷名声狼藉，以前也从倚翠楼带走过几个小倌，没几日人便都消失。据说有人曾在乱坟岗上看到某个小官的尸体，死状可怖，遍身伤痕。
　　昨晚金白玉已然同纪辋川陈说利弊，也言明若他不想离开倚翠楼可以推脱掉或者偷偷离开，一切有她和魔教善后。
　　试吉服的纪辋川回身给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一点满不在乎高高兴兴等待着明天那个将要和自己有交集的陌生人。
　　金老鸨叹一口气。
　　小魔障，真真没心没肺。难怪无所不能的魔教教主也要为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头疼。
　　听着那多少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和慢慢消失在身后的脚步声，笑靥还未淡去，却凝在嘴角，宛若冰霜凄凉。
　　龙生龙，凤生凤。世间多少人，都觉得一代枭雄纪骁的儿子也应该是一个至情至性铮铮铁骨的男儿。
　　那个仗剑而立，带着所爱与世俗天下对立的男人，也应该有一个江湖浪荡，顶天立地的儿子。
　　然而，波澜壮阔的一生，至情至性的一生，为爱倾尽的一生，都不属于他纪辋川。
　　他的时间短暂如浮罅，注定还未盛开便会夭折。
　　为什么不高兴？
　　这也许是他一生能够遇到的唯一一次以自己为主角的嫁娶。
　　不再作为旁观者，在角落看着牵起手的一对璧人慢慢走入喜房，一脸艳羡。
　　他能够寻觅等待的时间太少，若真有一人，心之所向，肯在桃花盛开之下，看遍风景，日落西斜，两相牵手慢慢归庐，多好。
　　即使一生都没有遇见，能够做一个红衣灿烂的梦，也是好的。
　　猩红刺目的喜服，恍惚跳动的灯火。晦明渐黯最终熄灭。
　　在谁都无法看到的地方，冰冷的床铺间默默将它搂在身上。仿佛早已带着另一个人的梦。

　　迎妾的仪式与迎娶新妇不同，通常在日落之后才接人行礼，更没有新人循城一说。
　　纪辋川一心风光大嫁，要求沿皇城内商铺林立最是繁华的地段绕城一圈然后再回府邸才同意进府，平王爷色急心切，竟也不顾礼教荒唐应允。
　　长长的队伍吹吹打打到了城门。队伍开始转向，往王府后门的方向浩浩荡荡慢慢行进。
　　“嗖”一支箭直钉到轿门。八个轿夫吓了一跳，接亲的队伍顿时慌成一团。
　　晃晃悠悠扔下轿子，几个人大声喊着“红玉公子”，确定里面的人没有受伤。
　　“大胆！平王爷接亲的轿子，哪个不长眼的贼人！”混乱中有人大吼一声。
　　“嗖，嗖”又是几声破空箭矢，带着割裂红尘的力度。却分明是更嚣张的挑衅。
　　几名领队的士兵应声倒地。
　　“来人，快来人啊啊！”
　　周围乱作一团。

　　“慌什么！”
　　点点声音从轿中传出，骄傲仍带一点青涩未退的稚拙。
　　白皙的手一撩轿门，里面的纪辋川慢慢现身。

　　天边余光渐淡，绯红晚霞中却带着一抹玫瑰色余晖。
　　亮色未尽，映着那人大红吉服上的金牡丹锦瑟辉煌。宽宽的长摆直垂到地面，乌黑的犹如暗夜的发丝被赤红艳丽的缎带整齐束在脑后。瞳色幽暗却闪着明媚的光泽。

　　宛若乱世开放的牡丹，黑夜中摇曳，一瞬妖冶盛放。

　　纪辋川扬起头，看着一地慌乱的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眼角向几只箭射来的方向瞥去，却皱起了眉。

　　夕阳在这一刻燃尽最后光热，在黑暗压倒光明的一瞬交叠中，玄衣墨发之人从城门飞掠而下，气度嫣然嘴角含笑。
　　蓦然晦暗的世界，只有眼前的男人耀眼万分。
　　宛如银龙的身影如电如光，鬓边镀白无限芳华，却是背后月色清冷似银钩。
　　那一瞬的墨香温雅四溢，宛若昙花落瓣四散。
　　趁着混乱一把掳起纪辋川，明明是抢亲，却如穿梭于水墨风景之中一派淡雅悠然，嚣张的连面目都不曾遮掩。小心将他横抱在怀里腾空而去，只见纪辋川火红的衣襟混着那人玄色滚暗红金线的衣摆在风中抖动，像极了新婚燕尔的恩爱一对，醒目招摇。
　　“混蛋！”声音闷闷消失在那人怀里，听着对方在耳边低低的坏笑，小心将头埋在对方胸前，欺骗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唯一。
　　不为承诺，不为报恩，只为所爱唯一。

　　掠过人群，相拥的两人迅速消失在一片惊呼当中。
　　脚下景色变幻。
　　纪辋川感到一阵晕眩，耳边是一个人低低的调笑。“你的新郎该是我不是么。”
　　紧紧抓住墨色的衣服，纪辋川对上那双正笑望自己的眼睛：“啐，我还在想你够胆不来接我！”
　　听到纪辋川的一声咒骂，那人也不恼，只轻轻在纪辋川耳垂一咬：“呵，我看上的人也只有你够胆背着我出阁还指着鼻子骂我。”
　　这嚣张的态度，放肆大胆的行径，偏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纵容，纪辋川一惊，骂人话已经溜到嘴边：“混蛋你……”
　　男人带着特有的浪荡的温柔将纪辋川按在怀里，连同一连串的咒骂一并消失成模糊的呜咽。
　　“放开！”一口咬到颜天涯的肩膀，死死不松口。
　　颜天涯一阵抽痛，不禁皱眉，这个猫一样的小东西真是见什么咬什么。上次被咬过的手指现在还留着浅浅的牙印，这一次乱抓乱咬又不知道要留下什么了。若是每个情人都来这么一手，估计他颜天涯的皮是没有完好的地方了！
　　“真要我放手？你确定？”
　　抱着纪辋川的手有些松开，微风通过彼此的空隙掠起怀中人的长发，青丝凌乱，一瞬在风中飘摇，与颜天涯的缠绵纠缠在一起。
　　“混蛋，你，你敢松手！”抓住颜天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叫嚣的话也有些底气不足。
　　“你猜我敢不敢？”
　　“……别，我怕高。”
　　颜天涯得意的扬起嘴角，只道怀里的小猫终于气急了，却不知自己这争强好胜的举动同样是孩子气十足。
　　本欲继续装暧昧好好调戏一下这只爱脸红的小猫，想想还是放弃了。最终颜天涯不得不煞风景却又无奈的问道：“你怀里一直抱着的是什么？贴着我简直要冰死人了！”
　　纪辋川精致小脸闷在颜某人怀里闷闷道：“临走前冰窖里顺出来的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一阵长笑，却不由自主的深深抱紧了怀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