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率二》不恭雪

1、第 1 章

　　正午时分，正是阳光最烈人最懒散的时候。锦水市地处南方，尚算四季分明。已经到了九月底，夏末秋初的高温依旧能把人晒化。整条街道除了飞驰而过的汽车，路边几乎没有走动的人影，属实是狗都不叫唤的天气。一个身穿浆洗白色短袖T恤衫的男生从街尾窜出，他胸口反背着一个黑色书包，背上和腋边袖口都能看到显眼的汗水洇痕，他顾不上擦汗，急匆匆走到绿化带树丛的阴影处，从书包水瓶袋里摸出手机，两手哆嗦着拨通了紧急呼叫。
　　“你好，锦水110，有什么事请说。”
　　“你们好，你好，我要报警，”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晰的吞咽声，通话的主人仿佛紧张到了极点，“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有人......有人一直跟着我，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是我能证明......”
　　“你现在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了吗？”接警员按部就班提了几个问题，“目前在什么位置呢？”
　　“我在安定区，安定区成华四路，现在......现在我没事，他不是威胁我的安全。”
　　“你可以自行前往最近的明桥派出所，我们会通知民警跟你联系。”
　　“好、好，我马上去。”

　　赵毅才处理完六旬老头状告八十老母控制欲太强的家庭纠纷，又哄好一群声讨老板不按小时结工资的美缝工人，刚打开侯问室的门把人群送走，想歇下来到门外好好抽根烟休息会，就在听到排队报案的在边上叫唤：“警察同志，同志，警官，我要报案。”
　　赵毅循着声音望去，坐在侯问室门口长椅上的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男人。他戴着能挡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圆框眼镜，头发有些乱，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但生嫩的很，明显是个学生。男学生腿上放着个大号耐磨的水洗黑色书包，一只手拿着文具店五块一副的蓝色文件夹，里面夹着薄薄一叠打印纸，另一只手拿着纸巾，正在给自己擦汗。赵毅一拍脑袋，回想起指挥中心刚分拨的警单和录音，说是有个妄想症可能会来报案，赵毅看看手机上的警单内容，确认再三才跟面前的人对上号，这小孩看着挺乖巧的，怎么也不像那个录音里听着有妄想症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压力这么大吗？
　　男学生在门口已经等了许久，看到侯问室里走出过几个老人，又呜呜嚷嚷走掉一群民工，最后穿着制服的赵毅也跟上他们，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男学生再也坐不住了，立即起身追了上去，“警察同志，我好像被一伙人跟踪了。”
　　“嗯......”赵毅随口应了一声。才出侯问室就被堵门，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这工作是越来越没盼头了，干脆硬气起来把工作辞了去老家种地，老家几块田翻一翻，种个玉米蔬菜的倒是不错......赵毅这么想着，没好脾气地从上衣内兜摸出一包极品，打开烟盒抖搂两下，又从裤侧兜摸出打火机点上。
　　半根烟的功夫里，赵毅想起自己报了奥数外语钢琴围棋四个课外班的女儿，迷上医美反反复复做项目的妻子，还有人到中年发际线逐渐后退的自己，就算不看中医，涂点姜片也要花钱的啊......立马就歇了辞职的心思。妄想症也得好好伺候，那也是人民群众的需求嘛。赵毅又深吸了一口，向他提问：“你说你被人跟踪了，什么人？”
　　年轻人捏着纸巾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我能进去说吗？外面太热了。”
　　“小伙子要求还挺多，”赵毅回手打开侯问室大门，“进来吧。”
　　年轻人“哎”了一声，跟着赵毅走进房间，吹上空调后他明显放松了许多，自己去角落饮水机倒了两杯水端过来，坐在桌边沉思了一会：“我......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就从头开始，详细说，今天我值班。”

　　三天前，锦水市安定区明桥街道成华一路，新希望产业园秋季招聘大会。
　　游鱼背着从高中用到大学的旧书包，搂着一沓自己花费三天两夜从网上模板套打的简历，踌躇满志地从秋招会的第一家开始应聘。秋招会人头攒动，游鱼挣扎在人群中抢投简历，比在沙丁鱼罐头里的鱼还挤，他从招产品经理和设计顾问一路投到面包工厂招试吃和酒店大楼招保洁，手里的简历没成功给出去几张，擦汗的纸巾倒是用了不少。
　　“不好意思先生，你的学历太低了，我们这个岗位招研究生。”
　　“我备考研究生算吗？”
　　“不好意思先生，你的工龄太低了，我们招有两年工作经验的。”
　　“我在你们公司工作两年就有经验了。”
　　“不好意思先生，你的身高太低了，我们这里是......”
　　“对不起看错了我不是来做保镖的我马上离开！”
　　一圈奋战，两圈拼搏，三圈像条晒干的死鱼一样偃旗息鼓，两小时前从新希望产业园东门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去，两小时后从西门毫无希望地出来。游鱼又往外多走了几百米，随便在路边的休息椅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游鱼嫌姿势不舒服，干脆堂而皇之躺在长椅上。
　　游鱼今年二十二岁，枯燥无味的人生online主线刚刚推到大学毕业，六岁在安定区上小学，十二岁在安定区上中学，十八岁还在安定区上大学，没出过远门，没看过世界，没有远大理想，眼下最大的困扰是得找个包吃住的工作。他无父无母无处可去，申请的宿舍延期只剩一个星期，口袋里有三百二十六块现金，银行卡里还有一千块储蓄，助学贷款欠着两千八没还，拼拼凑凑还是负资产，一周内找不到工作马上就面临着睡大街。
　　游鱼自我评价不高，简历写的马马虎虎，毕竟他自认长相中游成绩中游性格也是中不溜，人生中似乎就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记住的事情，除了身为孤儿早早独立学会看人眼色，游鱼在自己身上都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海投了这么几天，一个offer都没拿到。
　　他躺在长椅上翻来覆去回想自己的中游人生，闭上眼睛自言自语起来，“好歹让我尝尝进面的滋味啊，哪怕是给HR刷业绩我也愿意......”
　　游鱼不想今天，不想明天，放空脑袋躺在长椅上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只觉得鼻头和脸上有些痒痒的，迷迷糊糊伸手一抓，从脸上抓下来一张纸。
　　一张纸？游鱼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在睡着前的椅子上，手机还在，钱包还在，皱巴巴的三百二十六块还在，腰子......腰子也还在，那贞洁呢？！游鱼绝望地想，这个是最不需要确认的东西了。
　　游鱼坐起身，终于有功夫认真看自己脸上的纸。这是一张普通的A4版打印纸，用黑白印刷粗糙地印着一家临街店铺的照片，底下是默认字体打印的一句话：“安定区成华十二路万家快递招人，快递员，包吃住，包五险一金，工资面议。”
　　游鱼左右张望了一圈，没在身边看到像是会扔出这张纸的人。大概是来新希望产业园捡漏的小店吧，招工单都舍不得用彩打，能开出多少钱的工资呢。虽然包吃住确实很适合现在的自己，但游鱼还想再投一圈挣扎几天试试，实在不行，那去送快递也是个出路。游鱼将手上的招工单叠两叠塞进书包里，终于舍得从免费的游客椅上起身。一觉睡醒天气依然燥热难当，他感觉吞咽有些艰难，包里带的水早就喝完了。游鱼张望了下，在路边一溜小店里随便找了个便利店买瓶水。
　　“两块，这里扫码。”
　　“我给现金，老板，”游鱼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老板瞥了一眼，从柜台里翻腾半天，才给他找了三个硬币出来。
　　他似乎从老板这短短的一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嫌弃，游鱼顿时有些气结，五块钱就不是钱吗？人人都要扫码？我要是七十五岁法外狂徒在门口摔一跤，你不止给我水喝还得倒贴我二百呢！游鱼在脑内发泄了一通，郁结的心情却没得到丝毫缓解。最终他一句话都没说，拿上刚买的水就出门了。
　　他正郁闷，干脆仰着脖子狠灌了几口水，幻想自己是人生赛场上奔跑的运动员，现在只是停下来加加油，鼓鼓劲，补补水......不对。
　　好像是有哪里不对。
　　游鱼再次举起瓶子喝了一口，还是不对。
　　水是正常的矿泉水，平淡无味，他的饮用方式也正常，问题就不是出在水上，而是出在——包装。他刚刚随手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水，光跟老板赌气去了，没有认真看包装，哪个品牌的矿泉水是黑白相间的包装？更何况手感也不对，不是塑料瓶子塑料膜进货价十块几千斤的便宜手感，这瓶水的包装纸有着略硬的质地，光滑的表面，这根本不是什么塑料膜，分明是张A4纸！
　　这下那势利眼老板得十倍赔偿我了，这矿泉水有问题啊，话说这能算质量问题吗？老板不认怎么办？游鱼一向乐观，随手将包装纸取下来攥在手中，他余光看着包装上的图案有些眼熟，便将整个包装纸展开成一长条来看。
　　“安定区成华十二路万家快递招人，快递员，包吃住，包五险一金，工资面议。”
　　这句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印在矿泉水瓶的包装纸上，游鱼瞪大眼睛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如果这张纸会说话，那它现在一定在问：“老弟你看嘛呢？”
　　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谁来管管这广告？
　　游鱼觉得这事有些荒谬了，无孔不入的小广告从产业园打到西门口便利店里，这如果是老板自印那成本还不小，看来黑白印刷是为了节省成本，这万家快递招工是广撒网，深捞鱼，走量不走质。
　　想着包里已经放了一张广告，要去应聘有那张正经传单就够了，游鱼对手中的包装纸就有些嫌弃，随手团成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新希望产业园在安定区南侧偏郊区的位置，学校在东侧郊区，坐公交回去也要近两小时，没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他要在宿舍门禁前赶回学校，不然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