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糖醋红烧咸鱼

5、梦魇

　　夏至的溽热，仿佛要将天地熔铸。车和子在田庄“静养”五六日，却如坠泥沼，病情非但不见起色，反似被这热浪熬干了魂魄。

　　她整日半卧在冰冷的罗金凉簟上，意识昏沉似睡非醒，实则眼皮已撑了不知几日几夜不曾合拢。各种破碎的画面像失控的走马灯，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激烈冲撞、闪回不止。

　　元嬷嬷忧心如焚，一手为她轻打着芭蕉扇，一手柔缓拍抚着她的手臂，口中絮絮念着一个古老传说的开头：“……自那天下离崩，二百年兵祸相连，骨肉难圆……” 声音渐弱，嬷嬷自己倒先歪在榻边，疲惫地睡去了。

　　车和子空洞的目光依然凝滞在窗外，蓦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先是零散碎响，旋即连成一片浩大的“唰唰”声。

　　是暴雨。
　　在江南，这般酣畅的夏雨并不鲜见。可置身北地的洛阳，车和子初闻此音。

　　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她，想要起身，推门踏入那片雨幕。然而身体沉重如铅，每一寸筋骨都在尖叫着疲乏，硬是挣不起一丝力气。她便这么怔怔地听着、望着……听着那磅礴的雨声，如同命运的潮汐冲刷心房，紧绷的神经竟奇异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眼皮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缓缓垂落……

　　合上了！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劈过，车和子心口骤然一紧！
　　—— 完了！又睡了！ 她惧怕那如影随形的恐怖噩梦，惧怕再度睁眼面对的，必将是地狱绘卷！

　　她几乎是拼尽全力，猛地掀开眼帘——
　　刺骨的寒意瞬间裹挟全身！

　　脚下，是厚及脚踝、冰冷刺骨的皑皑白雪。举目四顾，唯有无尽白茫，天地间只剩她孤身一人。
　　“这是……哪里？”

　　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奇怪的是，车和子并未感到寒冷，步履茫然却平稳地踩在雪地上。倏忽，一道巨大而熟悉的轮廓撞入眼帘——

　　巨大的石头城垣。
　　斑驳、古老、沉默。
　　她认得它，那是南陈都城建康最坚固的壁垒，人们口中的石头城。
　　“我……回家了？”
　　一丝飘渺的念头闪过，却激不起半分波澜。对这座生养她的都城，车和子既见过它衣香鬓影、烈火烹油的鼎盛，更深知它根脉朽烂、风雨飘摇的末路。

　　她抬手抚上粗糙冰冷的墙石，喃喃如呓语：“你不曾护住她们……”
　　漫天飞雪似乎更大了些。车和子无意识地摊开手，想接住一片冰晶。
　　一只覆盖着冰冷铁甲的大手却抢先将那雪花截住。
　　是沈凯之！
　　他浑身浴血，盔甲覆满寒霜，正以一种睥睨而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南方的方向。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咀嚼着雪水和泥尘，声音因严寒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噬血的狂热：
　　“好雪……天赐良机！”
　　“破城的时机……就在眼前！”

　　沈凯之！他怎会在此刻现身石头城！巨大的恐惧攫住车和子，她再不顾一切，转身朝反方向没命地奔逃！

　　雪地在她脚下延伸，奔跑中，可怖的景象接连撞入眼中：冻僵的士兵堆叠在雪坑，像随意丢弃的麻袋；尚存一息的则蜷缩瑟缩，空洞的眼窝只余死气。鲜血泼洒在纯白的大地上，早已凝固成暗黑的冰坨……
　　饿殍遍地！竟比战死的尸骸还要多得多！
　　南下的大周军队苦战三年，缺粮少衣，强弩之末；而南陈守军亦已苦苦支撑到极限，绷紧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双方，都在这严寒里，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车和子飞奔至一处军营，望见南军帅旗下那熟悉却已冰冷的身影——吴谦上。
　　她瞬间明了：这不是回家，这是灵魂被卷入半年前石头城之战的时光洪流！
　　她猛地顿住了脚步。
　　吴谦上亦摊开掌心，试图接住一片雪花，想借体温将它捂化。
　　然而，更多的雪不断落下，迅速覆盖了他的手，积成冰冷的白。

　　此刻，他和他的军队面临的最大敌人，不是雪外的周军，而是腹中的空虚和刺骨的冰寒！守城三年，粮尽援绝，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已无路可退。
　　冥冥之中，绝望的两军选择了同一个残酷的日期——

　　十二月初五。

　　决战！
　　酷寒深冬。

　　沈凯之主动挥兵进击。吴谦上无路可退，唯有迎战！

　　两股洪流在漫天风雪中轰然相撞！
　　整整五日，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刀刃劈砍□□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声、濒死的惨嚎，在寒风中扭曲刺耳！殷红的血液泼溅在皑皑白雪上，迅速冻结，又被新的尸体覆盖。千军万马的亡命搏杀，在车和子面前演绎着一场地狱交响曲！

　　最初的恐惧被巨大的、冰冷的悲怆取代。车和子麻木地望着，竟俯身想捧起一抔洁净的雪。
　　手一触即，却穿透而过……如同虚幻。
　　这惨烈的战争结果，她早已刻骨铭心——

　　石头城之战，南陈最后一支主力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城破国亡！
　　漫天风雪终于显出收势的迹象，雪停了，露出战场的一片死寂血红。沈凯之踩着他赢来的尸山骨海，步伐沉重，踏过这片浸透了血与恨的土地。他弯腰，从一具僵硬的尸体旁捡起一枚染血的旧玉珏。
　　这座石头城，已是他囊中之物。
　　余下的战斗，已无悬念。

　　车和子脑中划过一丝念想：父亲车彻，后来是如何坚守孤城一月？那场可耻的背叛……
　　念头未尽，覆盖天地的冬雪骤然消融，凛冽寒风霎时转为缠绵湿润的气息。
　　寒冬结束了。
　　春雨无声洒落，润泽着泥泞不堪的古道。
　　一队摇摇欲坠的马车在湿滑的路上艰难挪动，吱呀作响，慢得令人绝望。护送的，是一队面貌粗鄙、神情油腻的周军士兵。
　　车和子心中一凛！
　　——是她们！那些被命运捆绑的少女！

　　她发足狂奔，冲向那队破败的马车。雨水顺着车顶的破洞浇灌进去，冰冷的春寒侵蚀着车内纤薄的身躯。车和子透过缝隙，看到了几张曾在昏暗大营中见过的、惊恐的脸庞。
　　慧娘一定也在其中！
　　她急切地搜寻，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不敢面对那即将确认的结局……
　　“和子……你可还好？”
　　一个虚弱却清晰无比的呼唤，穿透风雨！
　　是慧娘！
　　车和子循声扑向发出声音的车窗！
　　是她！那个小小的、湿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纸，气息奄奄。六七位少女挤在这狭小囚笼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打透单薄的衣衫。
　　“慧娘！”车和子颤抖着想要脱下自己干爽的衣衫递给她。
　　伸出的手却徒劳地穿透了车厢壁。
　　无声，无痕。
　　她们看不见她，触碰不到她。她像一个被世界放逐的幽灵。

　　入夜，少女们终于被赶进一座破败庙宇暂歇。残垣断壁勉强挡住风雨。
　　篝火刚刚升起，火光摇曳中，姑娘们猛抬头，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庙内东西南北矗立的四大金刚神像，在昏暗火光映照下，狰狞扭曲如恶鬼夜叉！昔日护持佛法的金刚，在她们惊恐的眼中，化作了索命的无常！
　　“叫什么叫！老子们还在外头灌风雨！好歹你们还顶着片瓦！”庙外被命令不准入内的士兵恶声咒骂，一双双饿狼般贪婪的眼睛透过残破的门窗，死死钉在那些娇弱的身影上。他们心知肚明这些“货物”是专供贵人们的私享，可心中的邪念仍被那水淋淋的身躯勾起，涎着脸肆无忌惮地用污言秽语调笑：
　　“啧啧，这群雏儿懂个屁……”
　　“就是！还不如咱们营里的粉头够劲儿……”
　　“可不是嘛！怕是连男人家伙是弯是直都搞不清吧？哈哈……”
　　下流的笑谑声故意拔得极高，像带刺的鞭子抽打在少女们早已紧绷的神经上。彻骨的春寒，叠加无休止的恐惧与羞辱，几乎榨干了她们最后一丝力气。她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瞪大眼睛捱过了一个漫长得令人窒息的寒夜。

　　辗转煎熬至次日，凶神恶煞的嬷嬷厉声催促着她们重新塞回那令人作呕的马车：“都利索点！你们该烧高香了！前头一拨赶路的货，撞上瘟村子，死绝了大半！” 少女们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被重新驱赶进潮湿恶臭的牢笼，不知前方等待着她们的，是生是死，是奴是婢？

　　慧娘气力耗尽，几乎是被惠儿半拖半抱才上了车。车和子拼命睁大眼睛，想再看一眼那张熟悉的脸……
　　她想追上去！可脚下大地猛地塌陷！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变幻！冰冷的马车瞬间消融！
　　脚下踩踏的，不再是泥泞古道，竟是摇晃的木板！四周是浩瀚的水声！
　　是运河！
　　车和子瞬间认出——这正是半年前押送她北上的那条水道！冰冷的、告别故土的水路！

　　是梦！
　　她恍然惊觉。旋即一个念头攫住她：是否会在梦中，再次遇见自己？
　　思绪刚起，视线已落在船头。
　　暮色沉沉中，一个穿着素白孝服的单薄身影凭栏独立，正遥望南方滚滚奔流的江水。
　　是吴慎儿！
　　慎儿纤手紧握船栏，目光迷离地望着浩荡江波，仿佛在与山河告别。唇齿轻启，低吟着古老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一旁的侍女小心问道：“女公子……可是思念将军了？”

　　慎儿缓缓摇头，声音空灵得像一缕烟：“……是在祭奠父母。可我思的……是这芸芸众生……”
　　“多少英雄豪杰，淹没在黄沙之下？史书上写满了他们的王图霸业、杀伐征讨……” 她目光穿透水气，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洞察与悲悯，“然则真正推动着、承载着这世间的，却是那些从不曾被记住名姓的普通人……”
　　“英雄也罢，庶民也好……不过都是……”她顿住，似乎找到一个贴切的比喻，“都是这片洪流中的一滴水。我们……不过是时代洪流中，微渺的一滴水罢了。”

　　水滴？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车和子的心湖最深处！
　　她曾是自认天潢贵胄的娇女，视众生如蝼蚁。此刻，慎儿这轻飘如烟的一句话，却像最锋利的锥子，猛地刺穿了她长久以来赖以自傲的一切壁垒！

　　车和子失声问道，声音嘶哑：“若只是一滴水……又当如何？”
　　慎儿听不到，自然也未曾回答。她只是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包裹，包裹里是她细心藏匿的一捧故乡泥土。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手臂高高扬起——

　　那捧沉重的故土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坠入滔滔北去的大运河中！她久久地、不舍地凝望着南方雾气弥漫的天空，仿佛在与生养她的故土进行最后的、无言的诀别……

　　车和子心中一痛，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挽住那缕逝去的烟尘……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虚空的刹那——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