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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门开,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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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石田村的田间地头,一片荒凉贫瘠,人烟稀少。天刚蒙蒙亮,阿落早已起床了,背着竹篓冲着东屋喊着:“朱婶,我去山上捡蘑菰去喽。”
朱婶擦了擦干农活的手,看了看阿落,嘱咐道:“后山和东山都能去,唯独魔古山千万别去...”
“知道了。”阿落急冲冲点点头,拔腿就向着后山跑去。这话朱婶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阿落只是失忆,不是傻。朱婶说不能去,那她就不去。
摘蘑菰要趁早,寅卯之交最为合适,既新鲜数量也多。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阿落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后山。山脚下脚印遍布,往里一瞅,几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影早已进山了。
永远也抢不过这群老头老太太。
阿落真是不理解,村里都这么穷了,连饭都吃不饱的耄耋老人,哪来的力气一大早的就爬山。
自从阿落被朱婶捡回来之后,养了三五日,身上的伤痕就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速度快的惊人。
朱婶与她非亲非故,她也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
起初,阿落打算上街要饭。
朱婶笑她,村子穷是穷,但靠山吃山,总有活法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山上能采野菜,蘑菇,草药等等。运气好的话,还能打到野味,河里能捉鱼,采蚌。
阿落学东西很快,朱婶只教过她一遍,她就能分得清哪些蘑菇能吃,哪些蘑菇吃了就下葬。
日头西下的时候,朱婶会在山脚下喊她“落丫头,天黑了,要回家了。”
喊了三嗓子,才从山上咕噜噜跑下来一脏兮兮的丫头,笑着;“朱婶,我今天摘了很多榆钱,可以做菜窝窝吃了。”
“你这孩子,怎么又上树了。”朱婶接过她身上的背篓,拍拍她满身的泥,“晚上还去东凉河捉鱼吗?”
阿落点头,“去的去的,说不定还能捡到河蚌。”
三四月份的天,河水冰凉,阿落也不管这些,将裙角往腰边一系,光着脚站在水里,拿着一只削的溜尖的竹竿,瞪着眼睛眼睛等鱼游过来。
村里的孙爷爷也坐在河边赏月,顺手给她递过来一筐野樱桃,粉嘟嘟的,小巧玲珑。
“落丫头,拿几颗尝尝。”
她只是看了一眼,便说酸。
孙爷爷笑她,怎么还没尝就说酸呢。
是啊,怎么还没尝,就说酸呢。
可她就是觉得没通红的樱桃是酸的,但为什么知道,她想不起来。
阿落这忆失得奇怪,她并不是什么也不记得,而是不记得关于自己的事情。
如果她的脑子是一团棉线的话,像是有人精准的抽走了名为‘我’的那一根。
*
日子一天天的过,蘑菇一朵朵的摘。
村里也没什么稀罕事,倒是听说,往东三里外的义庄。
一个叫二狗的出家了。
孙爷爷说是被妖怪吓得,方圆百里,常有妖怪出没。
阿落没遇见过,包括自己身上的那只鸟也没出现。
幻觉,是在做梦。
她撇撇嘴,“我就说我是人,不是妖。”
晚上,她又借着月色去河边叉鱼,从河蚌里开出十好几颗珍珠。
她将珍珠都送给了朱婶。
朱婶捧着珍珠哭得很厉害,嘴里念着,“小绒。”
那是她女儿的名字。
朱婶想女儿了,做娘的想女儿了。
阿落不知道自己的娘在哪,或者,还有没有娘。
朱婶不肯收这些珍珠,她说她能养得活两人。
但阿落不愿意,后来好说歹说,朱婶才松口,让她拿着珍珠,去镇上换银子。
镇子很远,阿落没去过。
但一想到换了银子,能给朱婶减轻不少负担,能买很多精米,细面。
还能让朱婶买一把新梳子,朱婶现在的梳子都断齿了。
阿落走路都有劲了,她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镇上。
跟着老板讨价了半天,七两五十文。
她很满意,两文钱就能买一个白面肉包子,这么多钱,能吃一年的白面。
她没给自己卖包子,而是拿出二十文钱,买了一只母鸡,不是为了吃,那小贩说这母鸡能下蛋。
第三天,阿落才拎着一只大母鸡呼哧哧跑回来,抹了抹了脸上的灰,将兜里的钱全部给了朱婶。
不过朱婶不太高兴,阿落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老板骗了,那些珍珠肯定不止七两。
在石田村的日子,虽清贫,却充实。
她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多月,从春阳,到了朱夏。
山里的野鸟,河里的草鱼,一见她就逃得远远地。
母鸡见她都捂着屁股走。
*
阿落本以为她会一直在石田村住下去,直到七月十七日那天。
彼时阿落像个泥鳅似的钻在后山林子里摘草药,正巧碰到了坐在树下乘凉的孙爷爷。
孙爷爷看着她不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筐,笑着问她,“落丫头,可曾许亲了?”
阿落将草药往后背的筐里一扔,“孙爷爷,您又忘了,我没记忆的。”
“哈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孙爷爷笑着摸脑门,“不过落丫头生漂亮又勤快,千万别被‘魔王娶亲’了,改明让朱婶给你找个好人家。”
魔王娶亲是这里的一个传言,说是每隔三年就会又来自魔古山的妖怪,抓走未成亲的姑娘嫁给妖王。
阿落不想嫁给妖怪,她有想过好人家是什么人家,是镇上卖包子的梁瘸子,还是村里砍树的老鳏夫。
总之,不会是妖怪。
等她背着一筐子草药蘑菇,叮叮咣咣的跑回家时,朱婶已经做好了饭菜。
家里好像来了客人,她注意到装茶叶的陶罐动了位置。
朱婶是穷苦人,这罐子茶叶还是她女儿的聘礼,她从没见过朱婶动过茶罐,像宝贝似的供着。
难道是钱花完了,朱婶拿茶叶换钱了吗?
想着,她有些内疚,一定是自己吃的太多了。
以后不吃一个菜窝头了,吃半个。
没等她开口,朱婶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唤她吃饭。
她将碗接过来,吹了吹冒着的热气,“朱婶,家里来客人了吗?”
朱婶背对着她,正整理着灶台,声音低沉着回了一句:“对,来了个过路的捉妖师。”
什么过路的捉妖师,这么大来头。
她有点好奇,但没多问。
米香混着热气在空气中弥漫,她低头看着碗底,有些像褐色碎石一样的粉末,想着是朱婶没将米掏干净。
明日,应该学着做饭了。
那碗粥,被她一饮而尽。
一些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片刻间,她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过她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个光怪离奇的梦境。
在梦境中,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数人影将她围在中间,或者说,有些并不是人影。
这些奇怪的身影绕成一个圈,将她围在中间,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想逃,却怎么也迈不动脚,那些黑影越靠越近,却怎么样也看不清它们的样貌。
再之后,她感觉自己被装进了一个大盒子里。
有人在跟她说话。
“阿落,你别怪我。”
这声音阿落很熟,是朱婶。
朱婶像是在和别人交谈,她说,“大仙,人我带来了,求您帮帮忙,救救我的女儿吧。”
这个被朱婶叫做‘大仙’的人的,声音难听得很,像是破铲子刮破锅的声。
“好啊,我送你去找她。”
朱婶话没说完,只听得噗呲一声。
有什么东西,溅在了阿落所在的盒子外面。
阿落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血,朱婶的血。
朱婶死了。
*
朱婶是个苦命人,成亲没几年,相公就病死了。
这吃人的世道,她一个寡妇能过成什么样,本想跟着相公一起去,却发觉自己有了身孕。
好不容易将闺女拉扯大,闺女刚及笄,被妖怪抓去‘魔王娶亲’了。
做娘的怎么忍心无动于衷,她四处求神拜佛,求神明救救自己的女儿。
终于,一个‘大仙’答应帮忙。
他说,“救你女儿不是难事,但这法子不太人道。得用一个和你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子将你的女儿替换下来。”
朱婶不忍心,可她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
后来,她在河边捡到阿落。
阿落良善,朱婶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心软,直到阿落将淘到的珍珠全部给了自己。
她犹豫了,动摇了。
她让阿落拿着珍珠去镇上换银子,那些珍珠能换不少钱,她希望阿落自私一点,别再回来了。
可阿落回来了,七两三十文交在了自己手上时,小脸脏兮兮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大母鸡冲自己笑。
她说,“朱婶,以后我们有鸡蛋吃了。”
朱婶笑不出来。
她甚至恨阿落,为什么要回来!
如此良善的姑娘不应该是这个下场。
可‘大仙’还是来了,他说,“七月十七,是妖城开门之时,若想救你的女儿,就这一次机会了。”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养了十五年的女儿。
七月十七日,她亲手熬了阿落最喜欢的蘑菇粥,将大仙留下的药,倒了进去。
*
朱婶死了。
阿落听得到,但动不了。
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会问问朱婶,为何这么待自己。
还是求那个人,不要杀朱婶。
后来,耳边传来铁链拖过碎石板的声响,仿佛某种奇怪的物体正在缓缓逼近,她能感受到她的身体被人抬了起来。
摇摇晃晃,像坐在云朵里,没有声音。
静,太静了。
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又要死了吗?阿落这么想着,总觉得自己应该有些难过,可她不知自己该为了什么而难过。
才活了三个来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那么好的朱婶,竟然要害自己,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体仿佛回归了自己的控制,眼睛能睁开了。
先能动的是眼睛,睁开时,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再之后,是胳膊。
她压低了声音,轻轻摸索着。
这好像不是个木盒子,因为她在身体一侧摸到了布帘。
屏住呼吸,掀开一看。
噫吁嚱,不如不看。
自己坐在大红的花轿里,飘在半空。
离地面得有数十丈高,轿子下是阴森森的树林,冒着黑气。
再一瞅,前后各有两只人型般大小的老鼠正抬着花轿。
不止一顶花轿,前后都有。
老鼠轿夫身穿喜服,脚步动作整齐的可怕,连腿摆动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每个轿子顶部都悬挂着一盏狰狞的鬼面骷髅,排成一列,散着一道幽幽蓝光。
阿落正发愁该怎么办呢,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一抬头,前面的花轿里也探出一个脑袋。
月色阴沉,阿落看的不太真切,只觉得是个有些英气的姑娘。
她正想跟这个姑娘打招呼,这姑娘率先冲自己点了点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张了张嘴,没听清说什么。
阿落感觉不太对劲,正想缩回脑袋,眼神一瞥,她身后的花轿也有个姑娘在伸着脑袋向前看。
两人好像认识,看表情,一点也不惧怕。隔着阿落,两人一张一合的似乎在交流,但阿落一个字也听不见,头扭得像个拨浪鼓,心里暗怼,“都什么时候了,还聊天呢。”
没聊几句,一声清亮的笛声从魔古山深处传来,随即,迷雾散开。
原本雾气笼罩的黑山,竟然分出了一条道路。
一整排花轿开始沿着这条道路,向着伸出前进。
前后的两人见状,忙将头缩了回去,阿落也学着她们不再往外看。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开了口,“一,二,三......十二。人齐了,走吧。”
又过一会儿,阿落身旁的轿子开始有了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里面的人走出来了。
阿落将门帘掀开一条缝,贴近看了看。
一间巨大的空房子,光线昏暗,空着漂浮着一些细小的闪光。
十二顶花轿整齐的排在一起,红色的轿子,蓝色的鬼火,像一座座小坟,一眼望不到头。
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黑屋子里回荡,怪异的呜咽,似鬼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