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肆她

14、第 14 章

　　裴曜衡手起针落，血液顺利抽出。
　　从他进来到两人出去不过五分钟，陆湮戴着口罩抄手站在那群全副武装的研究员之中，一脸笑意地盯着裴曜衡。视线一对上，裴曜衡就先翻了个白眼，用脚趾想都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陆湮一开口就是调侃：“没想到堂堂基地上将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躲在那里面，一米八出头的个子缩成小小一团，还真叫人有保护欲。”
　　“你那张嘴，要是不想说话就缝上，我不介意亲自动手。”裴曜衡扯下口罩随手团成团，一个投篮的动作进了医疗垃圾桶，“对了，刚才他在里面说的你都听见了？”
　　“没有，这个监控没有声音。”陆湮按下锁屏键，走出人群。

　　裴上校财大气粗，抬脚跟了上去，在他耳边张口就将医院贬得一文不值：“这么低级？人类是穷疯了吗，连个带收音的监控都安装不起。”
　　“你说大声点，他们听不见。”霍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二人身后，将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裴曜衡不以为意，哼了一声抬脚便往前走。三人并排走在医院临时搭建的消毒通道内，周围不断有穿着防护服的军方人员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混着通道外血腥气的味道，难闻，但三人已习惯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裴曜衡收起玩笑，语气重新冷静，“你们俩来医院了，还能出去吗？我反正是出不去了。”
　　“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医院有吃有喝有的住，就是小命不保罢了。”陆湮瞥了他一眼，“再说，不还有霍澜吗，有他在你死不了。”
　　裴曜衡看了霍澜一眼，将陆湮一把拉住，往前几个大跨步，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话：“话说，他怎么突然变了个样？昨儿不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今儿就跟条顺毛狗一样，你说什么他做什么。”
　　“怎么，你羡慕啊？”陆湮嫌他贴得太近，推了他一巴掌。
　　裴曜衡那脑袋往后转了转，正巧对上霍澜冷淡的眼神，只是一秒钟，他便缩了缩脖子，转了回去。

　　“不是，我羡慕这个生化武器做什么？他可太危险了，也就是你才能将他唬住。”
　　陆湮不爱听这话，啧了一声：“什么生化武器，我看你才是生化武器，能不能说点人话”
　　“我嘴贱。”裴曜衡认错一把好手，麻溜滑跪道歉，“但说真的，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从B级做起，这跟我当年只是个一级士官有什么区别。十年的时间我才爬到上将这个位置，这次回去五千字检讨肯定是少不了，搞不好还得撤我的职。”
　　“怕什么，我给你兜底。”
　　裴曜衡像是听到了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话你留给霍澜说吧，我听不得。”

　　陆湮本想回他两句，胸口的终端突然一震，一条优先级军情通报开始播报：
　　【三区人类医院A区病患监护层已全面沦陷，防线被突破，六名士官疑似被感染，感染人数总计127名，击毙29名。警戒线已拉至三公里外，现场人员非必要禁止靠近，等待高级处理指令。】

　　三人同时看向他的胸口，气氛陡然紧绷。裴曜衡见两人迟迟不开口，刚想插科打诨缓解气氛，霍澜便直勾勾地看向陆湮的眼睛：“感染的这么快？会不会是还有没发现的病毒携带体？”
　　“不确定，病毒潜伏期尚不清楚，要是那批过检人类体内藏有病毒，那就全完了。”陆湮眉头紧锁，转过一旁医护人员的电脑，迅速放大地图，调出医院内层监控。
　　画面卡顿几秒后重新加载，却只剩下一片骇人的红色。天花板的灯管碎了一地，血迹沿着几乎涂满了整个手术室。一个小男孩被挂在半空中，别说防护服了，胸腔都被打开了一半。
　　地上堆叠着尸体，彻底被感染的人类正在互相撕咬着血肉，隔着屏幕都能看到那些人异常发达的獠牙。身上的肌肉明显异化，骨骼增生如四驱怪物，背部高高隆起，鼓出类似于刃片的异物，嘴巴张开至耳根，尖利獠牙根根嵌入血肉。他们似乎感知到镜头的存在，齐刷刷地转头，红得发亮的瞳孔贴近镜头，猛然间一头撞了上来——
　　信号中断。

　　“操。”裴曜衡低声骂道，冷汗贴着脸颊滴落。
　　陆湮关掉画面，将电脑恢复如初，冷静分析：“感官扩张，体表出现明显异物，已具备嵌合体雏——”话没说完，他猛地看向霍澜，后者递给他一个微不可察地点头，紧接着又是一句脏话。
　　“操，都是你妈的傻逼，别让我揪出是哪个孙子干的好事。”
　　“血液已经没用了，先送去实验室研究抑制剂，我去捉一只活体回基地。”霍澜说得快，正打算转身重新走回医院大楼，却被陆湮一把拉住手臂，男人皱着眉摇摇头，没说话。

　　“没用的，你上次搞爆炸的两栋楼还没修好，基地已经没有多余的研究室给你用，医院也不能就这么摆着，总不能送去联邦监察局吧？半大小子吓死老子，就这么个东西送进去，监察局上下还能有活的？”
　　陆湮低头吐了口气，再次转身看向裴曜衡，郑重其事问他：“裴曜衡，你答应的让我升职，还算吗？”
　　“算，但不是现在。我俩都出不去，就算让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也没用，先等基地那边怎么说。”裴曜衡难能不懂他的意思，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杜绝这样的事出现，陆湮是能够带着霍澜自由进出整个费尔斯星所有区域的唯一人类，他不能也不准让陆湮出现任何闪失，只是他低估了陆湮的决心。

　　“来之前我跟他一起去了监察局，一区的调查结果是外来区域病毒，是一个偷渡进来的机械人，一区所有长官已被停职调查，目前病毒的研究还没有任何进展。”陆湮转身看向裴曜衡，“你觉得基地能指望CSB，还是不堪一击的公民自治会啊？基地那些人进不来，你就是这里最大的权力，你有权处决每一个生物。有必要时，包括我。”
　　处决一个人类，在费尔斯星来说是国家大事，因为仅存的所有人类只有一个目的——繁衍后代，□□出正常人类。陆湮的这句话给了裴曜衡一些震惊，他也是一个人类，但从小生活在人机共存的社区，那些机器人是没有人权的，可能上一秒还在跟你讲话的机器人，下一秒就被爆头倒在了面前。在他所认知的世界观里，人类是没有自由选择自己的生命状态，猫也一样。
　　而在这个星球拥有最高级别权限的生物体，便是眼前这个一米八出头的大高个物种，嵌合体。

　　嵌合体的概念是在十四年前正式提出的，但在此之前，费尔斯星就因“是否通过科技手段培育新型生物体”这一话题讨论了不下二十年。他们讨论的无非就是两个问题，人类的未来，人类的现在。
　　人类，是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场豪赌。成功了，就是和陆湮一样的高智人群；失败了，就是一滩烂肉泥。

　　要说费尔斯星的成立，还得从百年前说起。
　　2050年，地球资源争夺逐渐白热化，一年之中爆发数次能源争夺战，过度开采导致地壳不稳，全球首次发布生态濒临崩溃的警报。三年后，生物基因增强计划开始，大量投放转基因植被与食物链结构的改良实验，试图将人类放在食物链顶端。
　　2056年，环境污染、气候变迁、资源枯竭已然将地球推向崩溃边缘。多国联合政府虽然尝试构建“空间方舟”与“深地避难所”，却最终因政治博弈、能源战争及病毒危机宣告失败。

　　人类开始主动节俭和相互帮助，都在为了保全最后的家园而努力活着，可地球不会给他们第二次选择。于是这种颓靡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88年，地球迎来了最后一次生态大坍塌。
　　地球的毁灭并非一次爆炸式灭亡，而是缓慢而持续的人类文明崩溃。海平面上升吞没环海国家、失控的生物改造实验室泄露了具有寄生能力的病毒，而最后一次火山喷发更是一举摧毁了整个北欧境内。
　　这场持续了近三十年的衰亡，被后人称为“撤潮纪元”。

　　但在地球彻底失控的前五年，人类科技文明进入飞跃期。由原北美联盟、东亚研究体和欧盟科学会共同秘密组成重组计划，开始筹备将最后一批高适应性人类改造成机械人。只是技术总归是有限的，第一批诞生的机械人开始逐渐失控，他们的本质是人类，却与屠杀人类的恶魔没两样。
　　在废墟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类开始苏醒，建成坍塌之后的第一座多样性生物共存生态圈。为彻底断绝与地球旧文明的伦理债务和失败历史，联盟盟主将地球最后的记录彻底封存，并发表了《共存理论》，其中有一句记载成为了星球命名的根源：
　　“那不再是我们的诞生之地，它失去了配得我们记忆的资格。我们将自此命名新世界Fells，意为：陨落之后的归宿。”

　　自此，费尔斯星彻底取代地球，成为了新文明的发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