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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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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晃几年光阴。
罹坐在马上,我牵着马慢悠悠地带着他前行,一路唠唠叨叨地与他说着话,多半是我在说,他在听。
“来求亲的人很多,阿姊哪个都没看上,直到现在还未嫁人,我猜她一定是心里有人,等着对方上门来呢。不过此人一定是个混球,居然让阿姊等这么久。”
“……对了,那边坡顶住着个脾气古怪的糟老头,每几年都要摆上很多他刻画的小石头在那,弄乱他的石头他可会揍人!哼,难以理解的臭老头。”想到大胡子,我话说到一半就忍不住皱起脸,摆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跟阿罹提到过。”
“提过的,他是在祭地神,祈求风调雨顺么?”罹道,“阿罗和他关系很好吧。”
“谁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谁跟他熟……”我一噎,嘟囔着想转移话题,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有一道风从我身后刮过,我登时瞪大了眼,用手胡乱抓起自己额前散下的头发,面色不善地转身,怒喝:“巴措!”
马嘶鸣一声停下,马背上的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他一手拿着我的头饰,一手牵住马绳。
我皱眉,抬抬下巴,向他伸手示意。
他倒是干脆地将方才顺走的发饰丢回,我接着东西后便转回去,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他不甘心地朝我喊:“阿罗,你最近为什么都不跟我一起骑马了?”
我头也不回地答复:“反正你又追不上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看见罹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俯下身来替我把凌乱的头发理到两边。近年来他的身体已经好转不少,但手仍然冰冷,指尖无意拂过我脸颊时很是舒服,我不自觉地蹭蹭他的手。
“可是,他连马都骑不好!”巴措不依不饶地囔囔道。
我毫不客气地用手中发饰砸他的脸,趁他吃痛捂脸的当口飞身上马,吩咐罹抱紧我,果断地驱马离开,留给巴措满脸马蹄溅起的尘灰。
至于巴措后面又喊了些什么,我一个字没听见,毕竟我的马术很好。
我们很快回到族群附近。怕罹难受,我放缓马的速度,转为慢慢前行,这时我听见罹抱着我闷笑出声。
我不解地询问,没得到回答,不远处热闹的人群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然后我听到人群里传来悠扬的骨笛声,那欢快的乐曲勾得我心情明朗。
“次央已经到啦。”我兴高采烈地同罹讲。
我今天,是想要带罹与的一位朋友见面。
我的好朋友次央,来自附近其他的部族,她与他的阿爹擅长经商,常常游走于汉地与周围几个部族之间。与她初见正是某次她和她阿爹来我们这做买卖,她不比我大几岁,满口有趣的见闻,还吹得一手动听的乐音。我很是喜欢与她打交道。
我跳下马,伸手牵罹下来,在人群中找到次央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故停止了吹奏,把骨笛插回腰间,偏身与她阿爹说话。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看到她阿爹听完后叹口气,朝她挥挥手,她才向我们走来。
“走吧,他们有些事情要讨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次央说话时眼里好像有一层抹不开的忧虑——他们部族这次来的人似乎有点多,这不太寻常。但她的目光在我与罹之间游转一圈后,随即与我开起玩笑,此时她眼里的忧虑已经烟消云散:“小罗,这是你的情郎吗?”
我惊得涨红脸,磕磕巴巴地道:“不、不是,次央你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阿罹、阿罹你不要理她。”
“知道啦,”她语带调侃,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眯眯地揽住我,“我先去牵马,我们去老地方。”
所谓的老地方,指的是一处巨石底下。那石头被神明遗弃,孤零零地斜插在一片没有归属的旷野上,独自撑起一方可遮风避雨的天地。次央说她见过很多风景,但最难忘的仍是这片旷野和兀立于此的巨石,巨石下的方寸天地让她舒坦。
我总觉得次央像草原上的风,来去自由,没想过风也会有留恋的地方,过去次央来的时候,我都会与她来这玩。
我带着罹,所以比次央到的要慢些。我们到时她早已无聊得再度吹奏起骨笛,席地坐在那石头下方,颇有几分潇洒意味。
余光瞧见我们,她收起骨笛,单独招呼罹:“来,那谁、小罗的情郎?我给你看看她在这留下的杰作。”
杰作?我怎不知我有留什么东西在此处?除了某句胡言乱语……我幡然醒悟,扑上前意欲拦住他们,然而已经太迟:罹在次央的指引下看得一清二楚。
“为何要变成阿姊那样呢?阿罗很好呀。”罹看着我,他的眸子亮亮的,神情认真。
我的脸好像又红了,次央促狭的笑声清晰入耳。
所幸她知道适可而止,每次惹我一下,就会马上说起其他话题:“我前段时间又去了汉地。”
我察觉罹的身子一顿,摆出一副凝神细听的模样。是了,罹的娘亲是个汉人来着。
“汉人的地方,是怎样的?”我一面留意着罹,一面询问。
次央看我一眼,沉默,斟酌半天,不再采用过往的形容:“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我曾经希望我能够长久地留在哪里,不过……算了。”她话说到一半,意兴阑珊地摇摇头,生硬地道,“你们听我吹笛吧。”
笛声又起,不似先前的轻快,带着无法言说的愁绪;罹低下头,瞧不清神情;我收回视线,试图从次央的只言片语与我平日所知中勾描汉地的样子,亦安静不语。
各怀心事的半日转瞬即逝,暮色四合之际,受阿爹命令来接我们的烦人精巴措骑马到来,我记着不久前的事,对他依然没什么好脸色。
“我也得回族了。”次央指节微屈搁于唇间,吹出一声清脆的马哨将她游荡周遭的马召来,她理理马的鬃毛,上马前掏出一块硝石抛给巴措,额外嘱咐道:“记着尽快,最近这一带有狼,天黑就麻烦了。”
“次央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我不解地问道,往日她来都会在我们的族里停留几日。
“我的族人们应该也都回去了,”她说,巴措点头附和她的话,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那我所见过的忧虑再度浮现,“小罗,草原上即将刮起狂风——我的族人们是为了给你们警告而来,而我,实际上是来与你道别的,我们此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见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她失笑:“哎哎,阿罗,你还小啊,不能够理解的。”
“你也没有比我大几岁。”我不服气道。
次央没有反驳我,而是心事重重地解释道:“强大的窣勃野氏拥有可怕的野心,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狼群——他们窥视着发羌的所有族群,他们所带来的哭啼与鲜血迟早有一天会到来,这绝不是胡言乱语……我的族人们为避祸患,决定离开世代生存的土地,往北迁去,”说到这,她勉强对我笑了下,不复以往的轻松,“小罗,我不知道你的阿爹和族人们会如何选择,但我想我们真的不会再见了。”
她走了。
巨石下不再有骨笛悠悠,次央再没来过。
而草原上的狂风,很快如她所言,刮到了我面前。
若有朝一日,归不得生我养我的族群与故土,我又能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