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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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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手轻脚合上房门。
“阿谀奉承。”冷不丁的一句。
阿也猛地回头,对上华谏,见他似笑非笑,显然是听到了她和石磊的对话,便缓声道:“兄长误会。是我睡不着,出去走走,偶遇长老,请教了些问题。”
“首先,在外别叫我兄长。”华谏冷笑,“其次,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放完狠话,他一脚踢开被褥盖住自己,绿帘立即合拢,不给人回击的机会。
忍住,石磊还在这里。阿也深吸几口气,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待第一缕晨曦破窗,石磊敲响舱门,与华谏换值,两人都默契地不提让阿也替补一事。
她乐得清闲,白天躲在货舱内研究体术,等到入夜石磊出门后再回去,与华谏分据房间一左一右,再无交流。
如此三日,前方突现一片青翠,涂抹出平原的轮廓。
“黎丘,到了。”
石磊操纵飞舟斜转降速,赶在日落前转入校场,眺望远方,“那便是黎丘之主,云间派。”
阿也随之望去,被那场景震撼,“那是……”
苍茫原野中,巨木拔地而起,仿佛天地的脊梁。
树体过于庞大,以至于被分割成阴阳两面。向阳的每一枚叶片如同孔雀盛开的尾羽,在霞光中鲜艳欲滴,而蒙阴一侧被云雾缭绕,冷如翡翠,仿佛寒日里山神的吐息。
“这是变种的异叶青兰。当年阴山一劫,云间派师祖斩杀混元蛟,与兽群结仇。黎丘因此惨遭血洗,青兰受血泪浇灌,产生异变,长成如今巨木,庇佑一方百姓。”
低沉而缓慢的讲述声中,晚霞浸染天幕,依稀可见当年的浓稠血色。
阿也迟疑道:“那云间派......”
“此后敬为天下魁首,无能出其右者。”华谏不掩眼中鄙夷,“我这儿尚有些常识玉简,妹妹若不嫌弃,大可拿走品读,莫要在外丢了华宗脸面。”
“多谢师兄。”阿也加重了后两字的语气。
华谏立即回击:“师、妹、不必客气。”
石磊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摇了摇头,上前领路。
弦月初上,三人抵达树下。澄澈月光被冠幅层层筛过,偶有遗漏,斜斜入射叶间狭隙,被风摇晃成一地的水银珠。
“青兰有灵,不可冒犯。”石磊严厉道,“收起你们的元力,若无必要,不可擅用。”
可眼前树根盘错如山,唯有五六条手腕粗细的攀绳垂下,一眼望不到头,华谏执扇的手一紧,“不用元力?”
见他萌生退意,阿也眼一转,激昂道,“师兄所言甚是!这树如此之高,单凭人力的确艰辛,不如师兄在此等候,我自请协助长老,定尽快归来!”
“区区一棵树而已!”华谏“哗啦”收扇,一把插在腰间,气势汹汹,“我先来!”
石磊欲拦,对上阿也可怜巴巴的眼神,叹了口气,退回一步。
树皮粗粝,更何况还有前人留下的攀爬痕迹,对修士历经元气淬炼的体格而言,本不在话下,奈何更深露重,连石磊也打滑数次。
不过三炷香时间,华谏额头见汗,气喘吁吁,忍不住低头抱怨:“长老,到底要来此处做什么?”
石磊面不改色地催促,“时候紧,再加把劲,等到了上头便知晓。”
闻言,华谏咬咬牙,加快动作,更无暇顾及石磊后头的阿也。
片刻后,行程忽而中断。交谈声从上方传来,阿也凝神细听,原来是攀绳都缠在一起,打成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好一会儿,二人还没想出办法,阿也抓握的手先酸了,于是变换重心,换了只手继续吊在半空,瞥了眼鬼鬼祟祟露面的黑焰,“青兰有灵,你还敢出现?”
“连华重楼都看不见我,更别说......”话音未落,奇异的元力波动从上方降下,黑焰一震,赶在被波及前窜进识海。
透明的涟漪掠过三人,又迅速消散。
阿也收敛姿势,望向来人。
二女并肩而立,年长些的身着简朴白衣,年轻些的身着五彩斑斓衣,共乘一叶缓缓降落。
“不知三位深夜来此,有何要事?”彩衣少女一脸防备。
“我乃华宗长老石磊,此前已传告掌门,不日将来拜访。”忽略不雅的身姿,石磊堪称危言正色。
查过三人令牌,白衣女子扬手,招来三枚长叶,分别停在三人脚下,“请。”
“多谢仙子。”华谏施过礼,跟在石磊身后迈出一步,面露异色,又很快藏好。
“多谢仙子。”阿也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依样行礼,小心翼翼地落了脚,不同于常见的御器,长叶薄如蝉翼,柔软得能踩出连绵波浪,实在奇妙。
“在下云漪。”云漪躬身,“三位远道而来,实属我派之幸。奈何掌门近日操劳,早早歇下。各位不如先往寒舍歇脚,静候明日消息。”
她对彩衣少女使了个眼色,而后者略一颔首,乘着绿叶向树冠深处飞去。
“掌门……”石磊面露难色,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叹道,“也罢,劳烦你带路。”
“请随我来。”云漪十指翻飞,牵动元力勾勒成形,三叶七瓣,赫然一朵花的形状。
铿锵一声,长叶倏然绷紧,硬如金铁,载着四人腾飞。树根急剧下坠,眨眼间被青灰遮蔽。
那是主干的表皮,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中龟裂,犹如干枯的河床,露出内里颗颗树瘤,大小不一,或疏或密,仿佛河底聚集的卵石。
眼见枝叶葱茏,近在眼前,阿也却听云漪恭敬道,“请二位在此择所寒居。”
住在哪儿?阿也观望一圈,等再回头,发觉长叶已载着石磊与华谏二人悠悠飘向那些树瘤。
树瘤因藏在深处,常年不见天日,呈现出斑驳的苍绿与粗粝的质感,仿佛被锈蚀的青铜器皿。
阿也茫然地看着长叶停下,茫然地看着云漪再次捏诀。
元力在半空中绘成三叶七瓣的花朵图样,缓缓盛开。树瘤受其感召而膨胀、开裂,一口吞下长叶,又迅速合拢,如同捕蝇的夹草。
阿也默然,看样子是得找华谏借玉简看看。
“姑娘不必慌乱,若有疑问,尽管提便是。”云漪催动长叶,“云间派是女宗,二位深夜上门,总归有些不便。”
听出她的语气比之前温柔许多,阿也摆出乖巧模样,颔首道:“多谢姐姐。我叫华烨。”
“客气。”云漪眉眼弯弯。
猜对了,是个好哄的。阿也心道,指向树瘤,“姐姐,那些是芥子世界吗?”
“姑娘说笑了。芥子之中,生灵当栖息自如。”云漪解释道,“这些仅作客房使用,备有简单的起居之物,足够三日内的休憩。”
“那三日后它们会怎么样呢?”
“旧的会枯萎。待一段时间后,新的便长出来,正如花开花败,四季轮回。”
恰巧路过一丛树瘤,阿也心念一动。
“姑娘不必数了。”云漪失笑,“它们的数量很多,足够五州子民住上个两三天的。”
阿也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那姐姐们岂不是总是要换地方住?”
被一口一个姐姐叫着,云漪的目光愈发柔和,“我们不住在这儿。待会儿姑娘就能见到了,我们住在阿兰的花里。”
“多谢姐姐解惑。”阿也拱手,心想她叫阿兰的样子,不像是对待草木之物,倒是如姐妹般亲热。
“此处便是入口。”
头顶绿雾流动,竟有一丝奇异的生气。
“这雾由阿兰心智所生,能辨善恶。”云漪拨开绿雾,雾散了又聚,毫无变化,“引入一丝元力,若来者为善,这雾不改颜色,若是不善,则变为黑色。”
黑色?阿也想起地图上那块被涂黑的雪花标记,顿觉不妙,她摸不准黑焰的好坏,但若雾变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心下百转千回,阿也面上却不显,诚恳道,“但长老曾告诫我们,青兰有灵,不可擅用元力,不如……”
“无妨。”云漪安抚道,“一丝元力而已,阿兰不会生气的。”
……不如回树瘤中住。话还没出口便被堵了回来,事已至此,阿也只好调出元力,聚在指尖,小心向雾中探去——
淡淡的黑扩散,又激出浓郁的翠绿。
阿也松了口气。
“姑娘仁慈。”云漪颔首,态度忽而尊敬,“请随我来。”
绿雾拂面,树冠内的世界寸寸展现。
枝干交错纵横,如同鸟雀衔枝搭成的巢穴。树冠中心有数百朵花肆意盛放,花瓣洁白,蕊心金黄,清香淡雅,令人松快。
余光瞥见边缘许多残朵,皆是凋零破败之相。察觉云漪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戚,阿也知趣地不问。
“花朵盛开,即是有主。”云漪领着她来到稍远的地方,此处花蕾团簇,含苞欲放,“请姑娘在这儿随心选一处住下。”
“那里如何?”阿也指向最为偏僻的一枝。
云漪正要回答,一道飞讯忽然降落,被她接住。片刻后,歉然道,“掌门有要事传唤,不便陪同。姑娘一路向前,沿着藤梯入花便是。”
掌门不是早早歇下了么?阿也心中纳罕,面上仍笑道:“多谢姐姐,姐姐快去忙吧。”
送别云漪,阿也沿着指示走进花萼,寻到那道掩在花瓣间的藤梯。
起先还小心爬过几尺,等新鲜感过了,又见四下无人,阿也拢起长袖,猛地发力,跃出一道细长弧线,跨过瓣尖,再屈身滑下,穿过透明的涟漪,落入小院之中。
四周白墙黛瓦,窗明几净,门庭崭新,不算显贵,唯有中心那一株也桃,绯花青枝,盛如华盖,仿佛已独自生长了很多年。
夜深了,风卷起雨,打在瓦砾叶梢。
“沙沙——”
一连串细碎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离近了,才辨出是雨打在伞面的声音,卧在榻上的老妪支起身子,望向窗外。
有一人撑伞,踱步而来。
雨连成线,敲击伞面。竹柄倾斜,遮去那人面容,唯有影子被挂在檐角灯笼里的烛火缩短又拉长,映在地上,模糊的一团。
雨停了,月色幽幽。
“咚咚。”那人敲过门,默然站在一旁,并不出声,好似成了一棵树。
“……请进。”老妪轻声道,仿佛已知晓答案。
乌云飘然而过,遮住一轮弦月。“吱呀”一声,门开了,但在月出云层前,门又欣然合上,来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雌雄莫辨。
黑暗中,脚步声逐渐贴近竹榻,随后是沁凉的、雨一样的气息。
凉意悄然落在掌心。来人握住老妪的手,澎湃元力涌入后者的经脉,洗刷四肢百骸,仿佛无穷无尽。
老妪回握那只手,怜爱地一一抚过那人指腹上的茧,像是细数那些错过的时光,“这些年……大人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人将老妪散乱的白发拨至耳后,注视她的面容,恍如隔世。那张脸曾盛妆秾艳,也曾素颜清丽,但如今布满沧桑,不复当年风光。
“你老了。”那人平静道,“老得快要死了。”
就算元力能够修补受损的经脉,也救不回将尽的寿数。
“够了,活够了。”老妪笑着摇头,忽而哽咽,“当年……咳——”
一阵重咳,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老妪来不及掩袖,喷出大团嫣红,溅在那人衣上,仿佛红梅入雪,零落成泥。
那人仔细拭去老妪指缝间的血迹,扶她躺下,盖好薄被。
“是我无用……”老妪颤抖地伸出手,不知是要寻求一个依靠,还是乞求谁的原谅,“没能……”
“好了。”那人截住她的手,轻轻贴在脸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大人,大人……”大颗眼泪滚落,流进皱纹的沟壑,晕出一片水光。老妪反复呢喃着,呼吸逐渐急促。
那人坐在榻边,牵起老妪的手放入被褥,仔细掖好边角,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盖被,耐心回应她的呼唤,如同安抚闹睡的孩童一般,直至她气息渐弱,一声低于一声,最终归于寂静。
沉默良久,那人哼起小谣。
大概曾在节日或庆典里盛行,节奏轻快,旋律悠扬,但在这月光肆意流淌的深夜里,在窗外传来的簌簌风声中,是如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