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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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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三日期限的最后一个清晨,天还蒙着层淡青的雾,宋瑜微终于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狼毫笔杆被他指尖的温度浸得温热,此刻轻轻搁在砚台上时,还带着几分滞涩。几乎是同时,窗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恰好穿透薄雾,斜斜洒进屋内,落在他面前那厚厚一沓经文,宣纸上的墨迹还泛着浅淡的水光,一行行小楷工整端正,墨色浓淡均匀,不见半分潦草。
整整十遍《金刚经》,五万余字,他昼夜几乎未歇,此刻终于算是完了差事。
他缓缓起身,动作带着几分迟滞,从僵硬的蒲团上撑着桌沿站起时,一阵尖锐的酸痛突然从手腕窜起,顺着小臂一路蔓延至肩胛骨,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抬手按向肩膀,却发现手指早已不听使唤——长时间用力握笔,指节泛着青白,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连伸直都有些艰难。
“君侍!”守在一旁的范公见状,连忙快步上前,伸手便想搀扶,语气里满是急切的担忧。
“无妨。”宋瑜微抬手轻轻摆了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他扶着桌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点一点地直起早已僵直的腰背——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周遭的桌椅仿佛都在天旋地转,胸口竟也跟着猛然一紧。
这三天,他几乎没合过眼,只靠着几口清茶和点心撑着,眼底的青黑早已浓得化不开。
范公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有眼下那片深褐的倦色,声音不由地颤了颤:“君侍……老奴先去前院打探打探消息。按理说今日期限已到,慈宁宫那边,总该有个示下才是,总不能让您一直耗在这里。”
“去吧。”宋瑜微的目光越过桌案,投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得暖融融的庭院,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痕,听不出半分情绪,只在末尾添了句,“万事小心。”
“老奴省得。”范公躬身应下,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才轻手轻脚地转身往外走,连关门的动作都放得极轻。
范公走后,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宋瑜微扶着桌沿站了片刻,待眼前的眩晕稍稍褪去,才缓缓挪步到门口。清晨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吹在脸上,总算让他浑浑噩噩的神思清醒几分。
他记得院角有口压水井,便慢慢地走过去,借着井壁的支撑,费力压了几下,冰凉的井水顺着木桶边缘溢出,溅在手腕上,激得他打了个轻颤,弯下腰来,掬起一捧凉水,猛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浸透皮肤,连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都仿佛被冲散了些。
勉强支撑着回到廊下,一股浓重的倦意突然翻涌上来,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的廊柱开始晃动,手脚也软得不听使唤。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恰好抵上冰凉的廊柱,便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柱子缓缓滑落在地。
模模糊糊中,眼前似乎晃过那少年身影:那人唇角微微勾着,带着点惯有的戏谑笑意,可眼底藏着的温柔与忧虑,却像浸了暖光般,清晰可辨。
他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说自己没事,说别担心……然而嘴唇只是微微一动,沉积着疲惫在瞬间吞噬了他,他就那么靠着廊柱,在清晨的微光里,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沉得像坠入了无边的棉絮,可又极不安稳,梦里全是前世今生交织的碎片,乱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仿佛又回到沧州老宅的庭院,听着自己少年时朗朗的读书声,伴着廊下风铃轻响;旋即是尚未来得及意气风发的青年,兵荒马乱的宅院,她们眼中的疏离,压着他满心的酸楚与无奈,不待辩解,周遭俱是红墙绿瓦,宫阙深处,寒意森森。
颤栗中转身欲逃,回头却撞见一双凤目,那世所罕见的星眸安安静静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点燃了一簇他心尖上的火苗。
他止住了离去的脚步,身不由己,若,飞蛾扑火——
“君侍!君侍!醒醒!”
一声苍老又带着急切的呼唤,像根细针戳破了混沌的梦境,将他从那些交织的片段里,硬生生拉回了现实。
宋瑜微猛地睁开眼,视线还带着刚从混沌中挣脱的模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范公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皱纹里都写满了担忧。
“范公……”他刚一开口,就觉得嗓子干得发疼,像被砂纸磨过,连声音都嘶哑得厉害。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真的在廊下睡了许久,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干净的外袍,布料柔软,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显然是范公特意取来给他盖上的。
“君侍!您怎么能在这风口上睡着!”范公见他醒了,连忙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一边扶着他的胳膊,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这的风最凉,您本就熬了三天没歇,再染了风寒,身子哪禁得住啊!”
宋瑜微顺着他的力道,扶着廊柱慢慢站稳,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酸,连抬手的动作都带着滞涩。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西斜,金色的光透过竹叶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原来竟睡了大半天。
他没问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提身上的酸痛,目光只落在范公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公的脸色比去时更难看了,连眼底的红血丝都清晰可见。宋瑜微心里隐隐有了数,却依旧用平静得近乎淡然的语气问道:“说吧,前面……是什么消息?”
范公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扶着宋瑜微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不敢去看宋瑜微的眼睛,目光落在廊下青石板的缝隙里,声音干涩得像是被风吹哑的旧弦:“君侍……老奴在前院打听清楚了。太后娘娘、雍王妃,还有各位娘娘的仪仗,用完午斋后,已经……已经起驾回宫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补完最后半句,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关于您,太后她老人家,自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提。”
话音刚落,远处承天寺的钟声便浑厚地响起,“咚——咚——”一声接一声,在山间荡开绵长的余韵。那是皇家仪仗离寺时,寺里按例敲响的恭送钟声,往日听着庄重,此刻落在两人耳中,却只剩沉沉的压抑。
钟声悠悠,穿透密林,传遍整座承天寺。可于明月殿这主仆二人而言,那一声声钟响,却像极了敲在心上的丧钟,每一下,都让心口的沉重又添了几分,连周遭的风,都似染上了凉意。
范公见宋瑜微听完后脸色愈发苍白,忙又出言宽慰道:“君侍也不必过于担心,明日老奴再去探问探问……老奴本是想找方总管打听打听,可没见着人……”
宋瑜微静静地听着,缓缓颔首,他明白范公的意思:皇帝断不会坐视他陷在此处,不闻不问。
他的目光落在廊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只怕没那么容易。”稍稍一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太后此举,正是故意要把我留在这里。她先前说,三个月内,整肃后宫。如今眼见半个月过了,把我晾在承天寺,既不处置也不召我回去,等三个月期限一到,她便有了最正当的理由将我赶出宫去。”
范公听完这番话,不由面色一变,声音也顿时失了调:“那……那可如何是好啊?这……这分明是把您往死路上逼!”
“未必是死路。”
宋瑜微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完全出乎范公的意料——他抬眼望去,自家主子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沮丧惶急,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通透的笑意,那笑意藏在眼底,意味深长。
他转过身,抬手轻轻拍了拍范公冰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连声音都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力量:“范公,置之死地,方能后生。这棋局……并非只有深宫一处。”
范公望着自家主子这般从容不迫的模样,长长地呼出口气,眼角有些发潮:“君侍,委实是为难你了。”
“你也奔波了一天,先去歇息吧。”宋瑜微语气温和,声音里还带着些未散的倦意,却依旧条理清晰,“明日一早,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他稍一沉吟,将事情低声道出。
范公听罢,知道他心中已有计较,便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宋瑜微便已起身。他依旧如往常般,洗漱完毕,就着晨光用了碗清粥、几碟小菜,神色间不见半分被“搁置”
等一切收拾妥当,范公便按着昨夜的吩咐,提着个半旧的食盒,往寺里的杂役院去了。他寻了个“罗汉堂客院落缺人帮忙打扫”的由头,一番客气说辞后,顺利将那个眉清目秀、平日里总爱往这边送茶水的小沙弥了凡,给请了过来。
了凡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灰布僧衣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攥着扫帚,弯腰勤勤恳恳地扫着院子,宋瑜微踩着晨露踱步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堆渐渐堆高的落叶上,待了凡直起身擦汗时,才温和开口:“了凡小师父。”
“啊?是贤君!”了凡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连忙停下扫帚,双手合十对着宋瑜微恭敬行礼,清脆的声音里满是规矩,“见过贤君。”
“不必多礼,起身吧。”宋瑜微抬手虚扶了一下,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诚恳,“今日请小师父过来,其实是有一事想相求。”
他侧身指了指不远处那间窗纸透亮的书斋,正是这几日他终日抄经的地方,声音里适时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恼,眼底也凝着几分真切的困惑:“太后娘娘命我在此处抄录佛经、静思己过,本是该尽心的。只是我自幼读的是儒学典籍,于佛法一道,实在是一窍不通。这几日对着满篇经文,越抄心越乱,反倒觉得心中迷津更深,夜里甚至会辗转难眠,竟隐隐有了些走火入魔的兆头。”
了凡听得眼睛都睁大了,握着扫帚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宋瑜微见状,才继续道:“我早听闻,贵寺的悟明方丈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佛法精深,能解世人烦忧。”
说罢,他看向了凡,身形微微前倾,认认真真行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郑重之礼,语气恭敬又恳切,一字一顿道:“本君斗胆,想求小师傅替我向悟明方丈转达一句话——‘弟子宋瑜微,心有迷津难破,恳请方丈慈悲,不吝赐教,为我点一盏引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