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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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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宋瑜微深吸一口气,胸腔的起伏牵扯着后背的剧痛,让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撑着地面,指尖攥住一把湿草,缓缓从草地上站起身来,衣摆上沾着泥土与草屑,却丝毫不显狼狈。
他没有去看那跪伏在地、痛哭不止的宫女,抬眼迎向桥上那一道道或审视、或探究、或带着预设敌意的目光。声音因方才的冲撞与疼痛,染上了几分沙哑,却字字清晰、条理分明,没有半分慌乱:“回太后娘娘,回良妃娘娘。方才这位宫女行至桥中,不慎失足欲坠溪中。臣情急之下伸手相救,奈何她下坠之力过沉,臣脚下又因湿滑立足不稳,才一同摔落至此。事情经过便是如此,绝无半分私情,还请娘娘明察。”
可上面的良妃,听完这番话却只是“凄然”一笑,那笑意里满是怜悯,又掺着几分说不清的冷意。她抬手用绢帕轻轻拭着眼角,动作做得极尽委屈,随即语气痛心疾首,像是真为眼前的“乱象”伤透了心:
“贤君……事已至此,您又何苦再狡辩呢?”她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宋瑜微沾了草屑的衣襟,又落向桥下仍在啜泣的宫女,话里藏着尖刺,“若只是寻常救人,又怎会摔得这般狼狈?您瞧瞧自己的衣衫,再看看她那副模样……”
说到这儿,她重重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惋惜,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像是要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您可是陛下亲封的贤君啊!身上扛着的是皇家的体面,是宗室的规矩!如今却在这清修的佛门净地,做出这等有辱斯文、败坏德行的事来——您让陛下的脸面往哪里搁?又让太后她老人家,在这寺中僧人与妃嫔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啊!”
良妃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语调忽高忽低,字字句句都像裹了蜜的毒药,听着满是“惋惜”,实则句句都在钉死“罪名”,将宋瑜微到了嘴边的辩解,硬生生堵得哑口无言。
宋瑜微沉默了,没有再开口。
他太清楚了,在这精心织好的局里,在众人先入为主的目光里,任何解释都会被当成“狡辩”,任何反驳都只会让自己更显狼狈。他只是缓缓挺直脊背,哪怕衣摆沾着泥土、肩头挂着草屑,身姿却依旧端正,随即抬起眼,用一双澄澈得不含半分慌乱的眸子,不卑不亢地,静静望向了桥上主位之人——太后。
气氛沉重如铅。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落在太后身上,整个场面,都在等她一锤定音。
良久,太后终于动了。
她既没看桥下的宋瑜微,也没瞧那仍在啜泣的宫女,只是将目光转向身侧的良妃,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淡淡斥责道:“够了。在这佛门之地闹成这样,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良妃立刻噤了声,先前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瞬间敛去,垂首躬身往后退了半步,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随即,太后才缓缓抬眼,那双保养得宜、不见细纹的凤目里,却淬着刺骨的寒意,目光沉沉地落在桥下的宋瑜微身上,像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宋瑜微。”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自上而下的威压,容不得半分置喙,“哀家不管此事内里藏了多少曲直,也不管你有多少说辞。哀家只问你——你与宫女衣衫不整,一同滚落在地,被在场众人亲眼所见,此事,可为真?”
一句话,干脆利落地绕开了“救人”的前因,直戳最无法辩驳的“后果”,堵得人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宋瑜微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却依旧迎着太后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是。”
“好。”太后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淡得像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她缓缓转过身,不再看桥下的宋瑜微,只侧过身,对着身旁脸色苍白的雍王妃,以及一众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的妃嫔,用一种既含痛心、又带决断的语气,朗声说道:“皇家体面,重逾千斤,容不得半分损毁。宋贤君身为陛下亲封的君侍,却德行有亏,举止失仪,如何配得‘贤’字!”
来人!传哀家懿旨——”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威严:“着宋瑜微即刻返回罗汉堂客院,闭门静思三日,手抄《金刚经》十遍,以净其心、以省其行!静思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让他踏出院门半步!”
话音落时,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眼神里的冷意让人心头发颤:“此事,到此为止。往后无论是在寺中,还是回宫之后,谁若敢再多议论半句,休怪哀家不念情面,拔了她的舌头!”
太后话音一落,便由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转身往原路走去,雍王妃、良妃与其余妃嫔连忙紧随其后,一行人脚步声渐远,只留下桥上零星几个太监宫女收拾残局。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李公公便领着两名太监,从石桥旁一条稍宽些的土路绕了下来。他脸上已没了先前的笑意,神色严肃,走到宋瑜微面前,略一欠身,语气却带着不容违抗的意味:“贤君,太后懿旨已下,还请您随咱家回罗汉堂客院吧。”
宋瑜微却没动,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仍跪伏在草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的小宫女身上。他沉默片刻,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再多说一个字。
李公公见他不动,又耐着性子催促了一句:“贤君,时候不早了,太后还等着回话呢。”宋瑜微这才收回目光,抬步跟上李公公的脚步。
回程之路并不算远,可却走得格外漫长。
李公公走在最前,脚步沉稳却带着不容拖沓的意味,身后两名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着痕迹地将宋瑜微夹在中间,形成了一种隐晦的“护送”姿态。一路上没人开口,只有四人的脚步声落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反复回荡,反倒衬得周遭愈发沉闷,搅得人心烦意乱。
午后本该暖融融的阳光,穿过密林枝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人身上时,却像是被滤去了温度,只剩几分淡淡的凉意,贴在衣料上,让人莫名觉得发冷。
眼看罗汉堂客院的朱漆院门已在不远处,就在他们即将踏上院门前的石阶时,前方廊下的阴影里,忽然缓缓走出一道人影——那人一身素色长衫,双手拢在袖中,鬓角沾了些细碎的落叶,正是一直候在院里的范公。
他手里端着一盆刚修剪好的兰草,碧青的叶片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瓷盆边缘干干净净,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范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路中间,脊背虽有些佝偻,却像棵扎根多年的老松,稳稳地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李公公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沉了沉。他抬眼看向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论年岁,他还要年轻些,可范公单薄的身形里,此刻却透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执拗。
宋瑜微被两名小太监夹在中间,目光落在范公佝偻却挺拔的背影上,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他喉间动了动,轻声唤道:“范公。”
李公公见气氛僵着,先收了眼底的复杂神色,脸上挤出几分僵硬的笑意,对着范公略一拱手,语气还算客气:“原来是范公。您这是刚打理完花草?倒是有闲情。”
范公却没接他的话茬,只微微抬了抬眼,目光越过他,落在宋瑜微沾着泥土的衣摆上,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询问:“李公公客气了。只是老奴瞧着我家主子这模样,实在不解——不过是去后山赏个花,怎么反倒弄得一身狼狈,还劳烦公公亲自‘送’回来?”
他的语气在“送”字上陡然重了一分,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试探,目光也直直看向李公公,等着答复。
李公公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他顺着范公的话头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范公有所不知,方才贤君在通往后山的石桥上,没留神脚下湿滑,不慎摔了下去。偏巧这事被太后娘娘与诸位妃嫔、还有寺里的僧人瞧了个正着,场面实在有些不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刻意加重了“好心”二字:“太后娘娘心善,见贤君摔得狼狈,怕他伤着身子,又念及佛门净地不宜多生事端,便特意吩咐咱家,先送贤君回罗汉堂客院静养几日,也好让他歇歇。”
宋瑜微往前半步,接过话头,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范公不必担心,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踩滑了桥面。劳烦李公公一路送回,多谢了。”说罢微微颔首,转身便要随范公往院里走。
范公对着宋瑜微轻轻点头,目光却又转回到李公公身上,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清:“李公公,老奴多句嘴。宫里主子们的纷争,咱做奴才的看在眼里就行,忠于自家主子没错,可别往浑水里扎太深。你我都是无儿无女的人,往后到了阎王殿前,本就少了层香火供奉,若是再因这些是非折了阴德,可不值当。”
话里的劝诫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警示。李公公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含糊应了声“范公多虑了”,便带着两名小太监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