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来到理发店前,迟乐心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店面不大,只摆了两把升降皮椅。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拎着红色塑料畚斗扫地,见有客人来,抬起头:“剪头发吗?”
“不是,”迟乐心说,“我想染头发。”
老板直起身子,打量了他几眼,问:“染黑?”
“嗯。”
“染头发得好一会儿呢,现在太晚了,”他继续扫地,“你明天来吧。”
明天。
迟乐心攥紧书包背带,脑中浮现出班主任不耐烦的神情。
老陶说,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天生的也好,后染的也罢,明早到学校,头发必须是黑的。不然就回家,休整到颜色正常再回来。
他不能回家。宋晓梅为了把他送进公立学校,托了不少人情,甚至还给早就闹掰了的娘家哥哥打电话。他不能为了头发受处分。
“现在不行吗?”迟乐心怯怯道,“多晚都没关系。”
“年轻人,你能熬,我不想熬啊,”老板抖了抖扫把,“累一天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迟乐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他一直在粥店兼职,知道做小生意的老板有多累。眼看快十一点,再洗头、上染膏,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不能强人所难。
可是现在不染,明天肯定会被赶回家。
他站着,一动不动。
日光灯把店内照得雪白,外面时不时有汽车经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板上的碎发被扫得差不多,老板拍了拍手,系好围裙:“行了,坐吧,等我一会儿洗头。”
迟乐心赶忙坐进皮椅。
“你们这些孩子,不好好上学,就爱瞎折腾,”老板打开热水器,“你头发哪儿染的,颜色还挺自然的。”
迟乐心把书包抱在怀里,盯着镜子。以前,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发色是一个问题。
他没答话,抽出钱包,翻开最里面一层:“老板,染发多少钱?”
“看你是学生,给你便宜点,给我一百五吧。”
一百五。
迟乐心一顿手指,指腹轻压着钞票边缘。
“一百五。”他低低重复。
“钱不够?”老板关掉水龙头,转过头,“说了让你明天再来,让你家长领着你。”
“……不行。”迟乐心连忙否决。
“为什么不行。”
“老师说明早晚检查。”
“那你钱不够,总不能我白给你染吧。”
迟乐心低头,他盯着钱包里那叠不算侯的十元钞票,纸张叠起来,侧面像地理题的等高线里,越密,越陡,越能托举人去更高的人生。
半晌,他开口:“老板,把头发推平多少钱。”
推成寸头的第一个早晨格外的冷。
迟乐心站在公交车前门掏口袋,找昨天放进去的一元纸币。寒风从耳后掠过,头皮上的伤口像被刀片重新划开,疼中带痒。昨晚理发店老板的“太累了”并不是托辞,手抖了好几下。车厢里格外安静,他能感受到压过来的视线
他撑开书包,手伸进去摸索,手臂被书本的边缘剐蹭。
“你下去找吧,”司机不耐道,“我得发车了。”
“……等……等一下。”迟乐心鼻尖沁出汗珠。
忽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绕过他的肩头。
咣当两声。
两枚硬币,接连掉进投币箱。
车门顿时发出泄气一般的声响,缓缓关上,公交开始前行。
迟乐心回头。
他看到那只手,握在金属立杆上,修长,青筋浮起,节分明。它的主人,用胸膛和手臂,拦住了迟乐心的退路,熟悉的校服衬衫,干净得像雪。
“….叶追?”迟乐心没反应过来,“你也坐这路车?”
“嗯。”叶追跟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
“……真巧,”迟乐心出神地皱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最近好像总遇见叶追。
“后面聊天去,别堵在这儿。”司机插话。
迟乐心连忙道歉,抱着书包往车厢里挤。早班车公交最拥挤,他们才走两步,就再没有空隙。之前站的地方,也很快被人挤满。
又到一站,司轻点刹车踩,迟乐心抱着书包前倾。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撞进叶追怀里,洗衣液的干净气味扑面而来。
叶追轻轻握住他的肩头。
“……谢谢。”迟乐心低声说。他拉开距离,自己挽住立杆,肩头还残留着被手紧握的感觉,“刚才,也谢谢。”
“没事。”叶追淡淡道。
迟乐心不再说话,他将书包搁在椅背上,继续翻找。
他睫毛低垂,长而浓密。额上的伤口,细得像是红线。头发剃得很短,贴着头皮,只留下一层浅浅的发茬,看起来毛茸茸的,很自然,不再像染出来的颜色。
刚刚在粥店外面,叶追差点没有认出来。
凌晨十分,叶追让司机将自己送到了迟乐心所住的小区门口。目睹迟乐心钻进粥店后,他又等了片刻,等到天蒙蒙亮,粥店门口摆起木色笼屉,透过缝隙往外冒热腾腾的白气,叶追这才下车。
他选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碗白粥。不过直到吃完,他也没有见到迟乐心。
他有耐心。结过帐,出门,又站在街对面等。
不到半个小时,一个穿校服的年轻男孩走了出来。
头发很短,露出了青色的头皮。
叶追看了又看,最后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迟乐心毫无察觉。
迟乐心翻找硬币时头垂得很低,那些细小的伤口也随之暴露。大多短得像指甲盖,结了鲜红的痂。
而那双翻找的手,骨节苍白,皮肤泛着冷水泡过的苍白。
于是,叶追也就明白,迟乐心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店里,大概是因为一整个早上,他都在后厨洗碗。
迟乐心找得认真,将每一个口袋都翻了出来。
叶追又等了一会儿。车又到一站,,开口:“是为了那块表吗?”
迟乐心起先没反应过来叶追是在跟自己说话,手惯性地又摸索了一遍。慢了半拍,他抬起头。
“如果是,你没必要这样。”叶追的神情格外认真。
他真这么想。
迟乐心沉思,恍惚,释然,而后垂眼,自嘲般地笑。
“不是的。”他轻轻道。书包最隐秘的夹层被撑开,黑漆漆的内里,躺着一条叠细得角色纸币。他将钱藏在最保险的地方,却忘记了这个保险的地方在哪里。“不是因为你的表。”
这就是他的生活,有没有那块表,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迟乐心递过那一元纸币:“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叶追看着他。
他坦然对视。
下一秒,叶追接过了纸币。
那天早上,他们两个都迟到了,老陶大发雷霆,罚他们两个周五放学留下来打扫教室。
忙碌的一周转瞬即逝,周五的夕阳染红窗边时,迟乐心拿着洗好的抹布回到了教室。有个人站在窗边,手里泄愤般攥着揉成团的报纸。
他走近一看,竟然是侯宏远。
他好像不记得侯宏远被老师罚过打扫卫生。
发生过吗?
“同学,我来吧。”迟乐心迎上去。
“用不着。”侯宏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每次和他打照面,这位姓同学好像都在生气。迟乐心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走吧。”教室后面,叶追朝这边走过来,“我跟他在这儿就够了。”
“……啊?”迟乐心有些搞不清状况,“我跟你们一起吧。”
“用不着,”侯宏远开始用在玻璃上用力地擦,伴随着叽叽的刺耳声响,“你别在这儿添乱了。”
咚。
叶追轻轻踢了一下侯宏远脚下的椅子。
侯宏远立马闭上了嘴。
“你走吧。”叶追转过头来,看着他。
见此情状,迟乐心也只好作罢。他放下抹布,背着书包向外走去。走到教室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叶追正拿着他洗好的抹布擦黑板。
几分钟后,教室只剩下两个人。
哈气吹了一下玻璃,侯宏远又蹭几下,然后重重地将纸团丢在了地上。
“叶追,这段时间,我好像没招你也没惹你吧。”
教室空荡,他的声音格外响亮。
“迟乐心招你惹你了吗?”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考那么高,你就相信他是自己写的?”
叶追转头,看他一眼:“是你说他染过头发的吧。”
侯宏远沉默了。
半晌,他又道:“所有人都在说。”
“没人跑去办公室说。”
“我也不是专门跑去办公室说这个的,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是吗?”叶追的声音轻而平静。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侯宏远先有了动作。他换了一张新报纸,用力揉皱后,又开始咚咚咚地擦玻璃。
打扫完毕,侯宏远先行离开,叶追负责检查完所有的灯具和开关,以及电闸。确认一切妥当后,叶追将门锁好,双手插袋,转身离开。
天色已晚,走廊的灯光孤单冷清。
没走几步,叶追停下脚步。
“还不走?”
角落里的阴影里,迟乐心慢慢走了出来。
原来叶追已经发现他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背着书包,慢慢地走在叶追身后,和他隔着一米距离。
一天过去,叶追的衬衫后领,依旧挺立洁白。
“我有个朋友,”忽然,叶追开口,“他店里在招人,离学校很近。”
像是有了一种预感,迟乐心的心口突然收紧。
叶追转过头来。
空旷走廊里,他的声音既平缓,又清晰。
“你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