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不宜迟》断金刀

11、第 11 章

　　三天后，清晨课间，迟乐心趴在桌子上睡觉，忽然听到桌椅挪动声响。睡眠的余韵仍在，桌面捂得温热，他一动不动。然而教室渐渐哄闹起来，集聚在同一个角落，其他地方都是空的，气温也低下来。
　　迟乐心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他坐起身，发现黑板旁边挤满了人，大家有的踮脚，有的伸脖子，将班长围在墙边。而班长正将一张A4大小的成绩单按到墙上，用透明胶固定四角。
　　围在前面的同学渐渐看完，又逆行着挤出人群，各回各位。
　　迟乐心的前桌先人一步看完，很快回到了座位。这人名叫常建，带了一副蓝框眼镜。他转过身来，朝迟乐心狡黠一笑：“深藏不露啊兄弟，直接把老侯碾压了。”
　　迟乐心微微皱眉。他刚睡醒，有些懵。冷不丁听到一下子听不懂的话，大脑转不过来。
　　忽然，教室中央传来咣当一声。
　　迟乐心循着声音望去，好像是有人撞翻了椅子。
　　“怎么了老侯，”常建笑嘻嘻地喊，“没拿到第一，也不能跟椅子撒气啊。”
　　那个被常建称为老侯的人很快直起了身子，他转过头，椭圆形的脸上，挂了一副纯黑圆框眼镜，镜框很小，镜片却很厚，他一仰下巴，反着白光。
　　“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听说有人数学考了七十分。”老侯冷冷道。
　　“七十分怎么了，我又不是学习的料，我认了，”常建依然笑着，“倒是你，怎么天天学天天学，地理还没人家迟乐心考得高啊。”
　　听见自己的名字，迟乐心愣了一下，就这一秒，目光刚好和老侯对上。
　　老侯面无表情，嘴紧抿着，下一秒就转过了头，只留给他一个发茬青青的后脑勺。
　　这下，迟乐心彻底在状况外了。
　　“今天绝对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常建敲了敲迟乐心的桌角，“兄弟，再接再厉。”说罢，他也转了回去。
　　迟乐心呆呆坐着，盯着黑板旁边。那里依旧围着一大堆人。他站起身，犹豫片刻，也走了过去。
　　他个子高，不用挤进人群，就能看清那张表格。目光落到最后一行，从下往上找——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第三十名，第二十九名……
　　第二十七名。
　　迟乐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反复复地看，生怕是自己看错了行。
　　前几次考试，他一直在班级倒数徘徊。数学和语文成绩一向很烂，其他副科不上不下，只有英语和地理还算可以，堪堪托住了他的成绩。
　　看着自己地理成绩单项排名后的那个小小的1，和英语成绩后的5，迟乐心大脑一片空白。身边同学的嘈杂讨论，远得像是天边的振翅的蜜蜂。
　　“抄多了吧。”人群里忽然窜出一句。
　　继而是一串嬉笑。
　　没有听清，迟乐心茫然地偏头。目光所及，是一张张陌生的侧脸，像是抵在前面的盾牌。
　　“让让。”背后有人说道。
　　“啊好。”迟乐心反应过来，让出一小片空地。等他再次确认完自己的成绩，那里依旧是空的。
　　并没有人站过来。
　　他转头，看见叶追站在人群外围，离他有一步之远。
　　显然，那句让让，是叶追对别人说的。
　　有些发窘，迟乐心赶忙看回成绩单，假装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件事。
　　他顺着名次往上看，发现叶追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行。
　　总分第一，数学第一，年级排名第七。
　　一定要找出瑕疵，就是他的副科成绩似乎要较主科低一些，但也都名列前茅。
　　排名第二的，则是那位姓侯的同学。
　　嗡的一声振，上课铃悠然响起，挤成一团的同学作鸟兽散，迟乐心也匆匆赶回座位。
　　班主任老陶教授地理，最喜欢一边点名，一边发卷子。他点到谁，谁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半个教室，去讲台上领自己的试卷。每个上台的人，都免不了听他几句批评。
　　“李思妍，这次卷面太差。”
　　“刘政，大题空着什么意思，等着我替你写呢？！”
　　“侯宏远，选择错了六个，很不应该，最近你的状态不对，好好想想把心放哪儿。”
　　“叶追！”老陶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他朝上推眼镜的功夫，叶追已经走到了讲台前。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学生，他顿了一下，挤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递过卷子：“叶追，考得不错，再接再厉。”
　　叶追拿着卷子转头离开。从始至终，他一言未发。
　　“迟乐心！”老陶高声喊到。他抬头，眼神像鹰一般在教室里扫视，“在哪儿坐着呢。”
　　“这里。”迟乐心一下子站起来。起得太急，撞到了桌边。他硬着头皮走向讲台，手臂一阵钝痛。
　　“这不是也没那么差，”老陶看了他一眼，“每天少睡点觉，别老迟到，对自己负点责任。
　　迟乐心低头，一声不吭地接过答题卷，转身要走。
　　“连句谢谢都不说？”
　　迟乐心步子僵住，又转过头来，轻声道：“谢谢老师。”
　　老陶白他一眼，继续发卷：“常建！又不写学号！你高考也不写？”
　　迟乐心拿着卷子回到座位。讲台上，老陶说这节课先讲新课。他将答题卷对折，轻轻夹进习题册。他对着那本书的侧边看了又看，指腹贴近，轻轻摩挲卷边。从前的学校，和如今的学校，是两套教育系统，他转来后，一直有些跟不上。
　　他甚至想过退学。
　　这次的成绩，是一次惊喜。
　　中午走进食堂，面对散发热腾香气的窗口，在打饭师傅的怂恿下，迟乐心咬了咬牙，将常吃的那道清炒青菜，换成了红烧茄子。从前家里的阿姨最爱做，热乎乎的，咸甜适中，入嘴即化。
　　阿姨被辞退时，还悄悄给宋晓梅塞了一张菜谱。宋晓梅打开一看，哇一声就哭了，上面全是她和迟乐心爱吃的菜。不顾见底的存款，宋晓梅给阿姨包了个大红包。于是阿姨也哭，抹了两把眼泪，拉着行李走了。
　　那张菜谱最后落到了迟乐心手里。
　　不过他现在在学校吃饭，不太用得到。
　　他端着餐盘，在人声鼎沸的食堂，找到了一个空着的角落。阳光透过蓝色玻璃，将座椅晒得暖烘烘的。他坐下，挽起袖子，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餐具盒，里面放了一双筷子和一只勺子，又掏出一包湿纸巾。
　　红烧茄子一小方一小方地挤在小碟里，外表柔软微塌，在阳光下，透着微红的酱色油亮。他夹了一块，轻轻放在米饭上。菜汤立马浸入了米粒，散发着红烧特有的甜香。
　　他端起碗，刚要吃一大口，就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肩膀。
　　“哟，今天加餐啦。”又是那个常建。他端着餐盘，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迟乐心的身边。
　　“哪儿啊，不还是一道菜。”又来了一个人，也是他们班的，名叫张云飞。他也迟到过几次，因此迟乐心认得。他迈步一跨，坐到了常建对面。
　　迟乐心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反正这些人也并没有过问他的意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还是不说。好在，常建和张云飞聊得你来我往，并没有再找他搭话。得以专心，他低头吃饭，刚扒进嘴里一口米，就感觉眼前一暗。
　　有人挡住了阳光。
　　迟乐心悄悄抬眼，竟看到叶追出现自己对面。
　　一看到他，迟乐心便想起那块表。
　　食欲顿时消失了。
　　他垂下睫毛，轻轻咬了一口茄子。
　　酸，甜，油，还泛着一丝苦。湿答答的茄子贴着舌头，稍一咬，浓郁的酱汁就充满口腔。难吃得他眉头直皱。
　　“难吃吧，”常建见他如此反应，咂了咂嘴，“看你还老去那个窗口买。”
　　“我第一次吃就吃到了钢丝球的丝，后来再也没吃过。”张云飞也看了过来。
　　迟乐心彻底没了胃口。
　　“吃泡面也比吃这个强。”常建摇了摇头。
　　“干脆再买一份别的得了，趁现在还有。”张云飞说。
　　迟乐心盯着那盘红烧茄子，咬了咬嘴淳。半晌，他重新拿起筷子。没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表情，忍着满嘴油腻甜味，将菜和米消灭了大半。
　　吃着吃着，迟乐心忽然感觉似乎有人盯着自己。
　　他掀起眼皮，刚好撞上一双眼睛。
　　原来是叶追。
　　明明被抓了个正着，叶追却有种莫名的坦荡，并没有收回视线。
　　明明自己是莫名其妙被盯着看的人，迟乐心却先一步感到了心虚。他赶忙收回目光。
　　“诶，迟乐心，”常建又凑过来，“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那头发，”常建指指自己头顶，“是染的吗？”
　　“不是。”迟乐心道。
　　“就是长这个颜色啊。”
　　“嗯。”
　　“从小就是？”
　　“嗯。”
　　“我就说吧，看你也不像那种混社会的。”常建眉飞色舞。
　　“都是老侯胡说八道，”张云飞说，杵了杵叶追，“他以前不还说你是受了处分，才转来文科班的吗？”
　　听到那个名字，迟乐心稍稍抬眼。
　　叶追没有接话。
　　“他那是嫉妒，”常建笑道，“自从你来了咱们班，他就没再当过第一。”
　　迟乐心没再参与他二人的说笑。
　　他又拿起筷子，消灭掉了剩下的两块茄子。
　　晚上第一节自习结束，迟乐心没离开座位。他抱着字典查文言文的虚词，正看得认真。
　　班长走过来：“迟乐心，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迟乐心顿时有些呼吸不上来，他将书反扣，站起身。
　　还没离开座位，老侯就抱着一沓练习册走了过来：“交作业了。”
　　他是地理课代表，负责收发练习册。
　　“……不是明天早上收吗？”迟乐心茫然道。他还没写完。
　　“等你来了，第一节课都上了一半了，其他同学的作业怎么办，”老侯一脸无语，“你现在不交，就明天自己去办公室交。”
　　“可是……”迟乐心明明记得，老师说的是第二天早上收齐。
　　“可是什么可是，你自己去交吧。”老侯翻他一眼，向下一个座位走去。
　　看着桌上的练习册，又想起班长刚刚说的话，迟乐心有些无措。
　　老陶一向不喜欢他，假如他独自去交作业，还不知道又要遭受什么样的冷嘲热讽。
　　他想了像，决定还是再跟课代表商量商量。
　　“同学……”他轻轻拍了拍老侯的肩膀。
　　“干什么，”侯宏远大声道，“没看我忙着呢吗！”
　　“明天早上交，我一定早点来，不耽误你的时间，可以吗。”迟乐心轻声道。
　　“就你特殊啊？”老侯将收来的练习册重重放到桌上。“你的保证值多少钱。”
　　迟乐心愣住：“我……”
　　“我也没写完。”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叶追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脸色平静。
　　地理课代表转头看清出声的人，沉默了一阵，阴沉道：“那你时候能写完。”
　　“明天早上。”叶追说。
　　迟乐心怔怔地看着那张侧脸。
　　“迟乐心！”班长站在门口喊。“快点！”
　　“……来了。”迟乐心转身，匆匆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