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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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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上第一次遇见高渐离纯属意外。本以为以后再也遇不着这样引起他好奇心的人,荆轲还为此叹惜良久,然而当他接受太子丹的邀请赴宴时,意外地在大殿西北角成排的乐师间发现了那个不知姓名不问来历的少年。
说起他们那次连相遇都算不上的碰面,实际上语无几句。从卫国跑出来的荆轲因向卫元君说策不得,决定学习同乡老前辈商君的气魄出去另投明主,听说燕国的太子负气从秦国逃回来正大聚食客准备雪耻,便打定了主意朝北方赶。途经赵国,素来听说燕赵之地美人甚多,且能歌善舞风情妩媚,加之此地乐舞繁华,荆轲不禁动了心思要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赵舞,从榆次起身时还特意打问了下。
——赵国最有名的舞伎当属雪姬,不过她最近可不在赵国,在燕国。您要是想见她,可在这儿暂住等她回来,也可赶去蓟城,兴许还能遇得上。
便彻底打消了留待念头,趁着冬雪未来,赶路要紧。紧赶慢赶到蓟城已是九月末,下了冰冷的秋雨。市集比不上邯郸的繁华,经雨后行人更少。异乡的剑客在潮湿的街道上穿行,左右打量着陌生的地界,包括迎面而来的男女老少面容身形步伐姿态一个不漏,兴致并未因这一场细雨而消减。
谁知那淡墨染就的雨云竟愈聚愈多,雨势急促起来,行人大多纷纷闪躲,但荆轲从不在意雨淋风吹,打湿了衣裳也照样意气风发地在细雨织成的网中疾行。
市集西面是一湖碧色。烟雨蒙蒙里没有柳色,湖面层层波纹荡漾,偶尔飘来几片黄叶贴着栈桥打旋,平添凄冷。人迹到了这里更稀少,仅有一人撑伞默然站着。荆轲是个爱说话的,当下几步站定那人身边,对着淡雾弥漫的湖面感慨道,好景色,余光却偷偷瞟那撑伞人。
画伞是白油纸作底,绘着墨色枯梅,清峻得很。这年头用画伞的断不是寻常百姓,荆轲从伞下侧面看不清这人容貌,也不好贸然去瞧,陌生人也不理睬他那句不着边的感叹,依旧远眺着湖天相接的一线青白。
还只是个少年的样子。少年身形秀颀,尽管穿着普通至极的布衣,也很吸引人的目光。荆轲胡乱猜想此人兴许是个家道沦落的贵族公子,又补了一句,早听说燕地秋色之美,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少年微偏了头,轻飘飘地瞥了这搭讪的人一下,问,外乡人?
是啊,从赵国来。听说那位雪姬在蓟城?
荆轲本不是个拘泥礼法的,不在意少年突兀失礼的询问,答得仿佛老友重逢般亲切轻快。少年亦没多问,淡淡答道她可能去大梁了,已经不在这里了。静伫了片刻,少年转身离开,一把画伞让细雨轻风摇得风情万种。荆轲目送他上了石桥消失在另一边,嘴角挑起一个笑。
虽然时候不对无法得见那雪姬,然而遇上了这么个神神秘秘的人,他的好奇心不容许他就此止步。年轻的剑客离去前回望了下烟雨迷蒙的湖,盘算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少年一面。
其实当事人之一的高渐离根本没把这件事记到脑子里去。在各地游历了一年多回来,为的就是享受下家乡独有的凄冷景色,再有,就是为了那在邯郸曾有过交情的太子已经回到了燕国,考虑着要不要去见上一见。恰逢秋雨,便索性来湖畔赏玩风景,洗洗多日来的烦恼。
所以经年后他认不出那个曾经有一面之缘的外乡人。那是他在大殿的西北角坐着,离太子丹不远,低头只管击筑,不曾注意过来了哪些宾客。然而他总觉得有人看着这边,借着余光扫视周围,却一无所获。
荆轲饶有兴味地打量那个装扮与其他乐师并无二致的少年,专心致志演奏着的神态很认真,还微微有点呆气。年轻得不像话。他抿了口残余的酒猜想这少年的年岁,竟没听见太子丹的话。
荆卿,今日的歌舞,可还满意?
荆轲愣了一下。卫国里的老少叫他庆卿,关系密切的狐朋狗友叫他小庆,到了燕地,兴许是语言差异作怪,一个两个只叫他荆卿,害得他很不适应。殿中央衣着华丽身姿曼妙的舞者挥动长袖旋转着,笑容妩媚赢来无数称赞。乐声渐止,歌伎清脆甜美的声音悠悠响起,伴随满殿舞袖飞旋,当真醉人。
燕歌赵舞,果然不负盛名。太子殿中的歌舞,比我在邯郸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美。
太子最爱的就是乐舞,乐师、歌伎、舞伎均是燕国里技艺最高的,所以他听到这个回答后很高兴,笑道,荆卿说笑了,丹宫中的乐舞哪里比得上邯郸城里的呢?不过小宴助兴罢了。荆卿若是喜欢,就选几名舞伎吧,无事时小舞一番,也别有一番风情。
不敢受不敢受,倒是……倒是有一问题要向太子请教。
荆卿但言无妨。太子丹执了杯清碧的酒水,应道。
那个,左数第二位击筑的乐师,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也太离谱,太子丹愣了一下,朝他所言之处一望,含笑答道,那是高渐离,我以前认识的小兄弟。
荆轲知道太子丹以前的经历,也没意外他竟然会认识一个乐师并且言语中甚是亲密,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那小乐师像是思考着什么,嘴巴里颠来倒去喃喃有词。
高渐离,高渐离,好名字。
这边太子却面露难色,渐离并非我宫中乐师,荆卿若是想要,恐怕……他不会答应的。
啊?不不,我并非此意,只是见他年纪甚小,好奇问一句罢了。
荆轲连连摆手满面仓皇地辩解。高渐离听见了他没控制好音量的辩白,抬眼朝他们看过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太子身侧慌乱地说着什么,目光还有意无意朝这边飘,不禁蹙了眉头。
怎么会有人这么失礼。
发现那少年似乎看向这边,荆轲悻悻收回目光端了酒杯想借此掩饰,送到嘴边了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哑然。
……渐离是我在邯郸的时候认识的,那时他还小着呢,算起来,现在也不过十五六岁,但击筑的水平无人能比,可是我们燕地的名人。他行踪不定,今日受我邀请才来,荆卿平常怕是见不着他,要不要丹召他过来?
荆轲忙道不急不急,我自己去找他也可以的。说着朝那边偷偷瞄了一眼,见那少年蹙眉似有疑惑之色,习惯性地,冲他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