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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浪漫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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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林仙府的平静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将离带着人马来请大祭司回骨作坊。态度难得的谦卑客气,但带来了全副武装的侍卫队,言辞闪烁,却又十分紧急,迫大祭司尽快回骨作坊。
方言言听到这边响动,她也明白重兵进大祭司祖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人群中一袭红衣的将离分外飒爽,她现在除却了几分散漫的浊气,倒生出几分干练的飒爽。
她的红衣也不似原来那样单调,大红的披风,水红的内襟,银红的绑腿。颜色既有错落的层次,又分外协调舒展。头上簪了一把别致的桃木簪子,方言言看着眼熟,好似在莫苍唐那里见过。
方言言担忧的看着这边,将离拦住了她道:“没什么大事,你好好待在这里就好。”
大祭司也从容的穿戴起自己的祭祀衣冠,行动间依旧透着古诗般的优雅,他对方言言道:“今天恐怕会回来的晚些,请从花厅带一只开的最好的花来接我好吗?”
方言言不知何意,点头应下,看着大祭司坚定离去的背影,胆怯又渴望,可这样的眼神永远失落在了这个背影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虞夏要谁三更死,说敢留人到五更。
再去抓大祭司前,将离领命带着人手在骨作坊挖出了泡在药池里已经膨胀数倍的魔媪的尸体,一经发现陛下披头散发,赤着身子光脚跑了过来,哀嚎不已,他疼这个妹妹,一向疼的毫无道理可言。
大祭司看到眼前一幕,在想夺门而去已经没有机会了,没人知道,大祭司元觋何以忽然抛弃了所有阴谋,诈术,诡计,像一介武夫一般冲向了王,他很快被侍卫们按在了地上。
大祭司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按在了地上,惊慌而狼狈,“陛下,你不能杀我,祭祀家族是有诅咒保护的,你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此言一出,王犹豫了,众人和大祭司僵持不下。
千钧一发之时。
虞夏来了,她寒毒的眼神对上了元觋的眼神,他那双诡谲阴沉的眼睛竟然流露出一丝赤裸的恳求。
虞夏出手很快,身手干净利落、果断漂亮,她痛下杀手后被卫兵迅速成排做盾护卫在身后,待众人反应过来元觋受到死咒,他血液瞬间结冰凌厉刺穿了他的肉皮和内脏。
众鏃穿身。
没有人敢对大祭司动手。
虞夏敢。
虞夏杀死了他。彻彻底底的摧毁了他。
“姐姐,大祭司会诅咒我们的。”圣晏不曾知道虞夏还有这般杀人的手法,震惊不已。
“哼,他那一套我才是祖师奶奶。”虞夏不屑的说道,冷冷的看着圣晏厉声道:“我这次回来真的对你太失望了,难道有人杀了我们的妹妹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吗?”
“不是的。”
“圣晏你太自私,太愚蠢了,魔媪消失了这么久,不是有我在能水落石出吗?大祭司动手杀了魔媪,藏匿尸体,借此挑拨我们姐弟的关系。你毫无洞察的能力,还以此来怀疑我,现在大祭司已死,你就独自好好享受你的重生之法吧。”
“不要丢下我姐姐,我需要你。”
虞夏并不答应。
“我择日就安排你和无瑕的婚事,我们一起来修长生之法。”
虞夏依旧不应。
“我们可是唯一的亲人了。”
虞夏看着圣晏道:“那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虞夏离去后。圣晏召来将离和被折磨的半死的留侯商量婚事,二人都很迟疑,半天,留侯道:“我身体现在实在扛不住。”
圣晏一脚踹了过去:“你怎么这么没用,走个过场,典礼过后,慢慢调养。”
将离也十分犯难道:“陛下,会不会太仓促。”
“越快越好,姐姐已经很不高兴了。”
——
方言言焦心的等到日落,一直不见元觋回来的迹象,她便大着胆子来到了花厅。
大祭司元觋居所是一间四季如春的花房,美丽的花房,和他本人的形象极难联想到一块。方言言看到桌上有一只开的最大最好的花,还有一本没来得及合上的绢帛。
正面是戒律清规写着,“暂时姻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背面是万丈红尘,写着“日月长相望,婉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我很想你,只是有你气息的地方,我都像烈火焚身。”
方言言被这汹涌的爱意冲击,环视四周,才发现,花厅的角角落落都藏着这样的绢帛。颜色反映出时间的流逝,数量和时间之巨大,让方言言感到震惊。方言言不明就里,可突然意识到事情急迫而重大,飞快找来一个木匣,安置好花朵,换上巫女的衣服,匆匆赶到骨作坊。
大祭司受了极刑,命不久矣,躺在盘旋着无数人牲亡魂的骨作坊大殿里。
他听到了方言言进来的声音,眼珠转了转,方言言看着他最后一点生命在流逝,将花递到了他的眼前。
元觋苦涩的眼睛里好像长出了春天。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只芍药,放在自己正渐渐微弱的鼻息下轻轻闻了闻,然后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好似亲吻一般慢慢的吃了下去,他要带着她的味道离开。
“秋天很美,留在秋天也很好。”说罢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方言言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元觋,脊背的中央好似燃起了一团火焰,不是那种生硬刺眼的闪光,那只是表面皮相肉身的幻想,而是在性灵极致的交汇时闪现的更深邃、更微妙、更幽明的永恒浓金色光辉。
方言言看到元觋所有的过去。
元觋吃掉的是一只芍药,满花厅也唯有芍药。
芍药别名将离,是雅青最喜欢的花。
芍药小筑满目如火如荼的芍药,明媚耀眼的热烈绽放,风过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上古神话一般美好的所在,高阁中芍药花仿佛瀑布一般自窗口盛开到地面,雅青散乱着头发,穿着粗布麻衣,赤着脚,站在窗户前向外爬,窗外繁茂葱郁的树木如同侍卫一般拱卫着阁楼,雅青熟练的爬上这些粗壮的树木,这些树木也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们的公主。
仆人看到忙唤她回来,雅青头都不回道:“阿元,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好今天来看我吗?”
元觋是雅青自小的玩伴,雅青对外面世界的了解,都来自元觋。
雅青从粗壮的树木上爬下来,想要摘一枝盛放的芍药却被刺破了手指,元觋正匆匆赶来看到了这一幕,他立刻蹲下来捧起雅青的手,吮吸鲜血,雅青歪着脑袋,海藻一般的长发随风飘扬,也拂过元觋的面庞,她高兴的看着元觋道:“阿元,你怎么才来。”
元觋的嘴唇碰到雅青的手,他克制着内心的贪婪和狂热,其实他心里的激情已经火山般的爆发了,他在心里对雅青已经无数次敞开内心所有最神秘的甬道,倾吐百转愁肠,释放煎熬中孕育出的情欲怪兽,向她诉说自己如何在深夜起来思念她,哪怕刚刚才见过面,如何费劲心机搜罗她身上的香味以求片刻的安心。
可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温柔而仔细的帮雅青包好伤口,略带责备的口吻让她不能再从树上爬下来。
雅青笑嘻嘻的道:“好。听你的。”张开双手道:“我没有穿鞋,这里好多刺啊,你把我抱回去。”
雅青一向天真烂漫,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美貌对别人的杀伤力,也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和元觋虽然自幼一起长大,却有男女大防的禁忌。
元觋没有接受这个拥抱,但也舍不得让她光脚走在荆棘上,便转过身道:“我背你吧。”
雅青,是元觋心里一切美德和情感的归属,他过早顶起门庭的重压,孤儿般的身世,瘦弱平庸的外貌,让元觋极其早慧,这场隐秘沉默盛大的爱,一直被他隐藏的如此完好,他要在最安全的时候,毫无保留的献给雅青。
元觋像往常一般,把在倒悬城堡外面的所见所闻,好玩物件,献宝一般的送给雅青,雅青这次却没有了往日的欣喜和热情。
反而神秘的对元觋道:“阿元,我告诉你一个好玩的事情。我那天洗澡的时候。”
“雅青我们聊点别的吧。”元觋忙紧张的避开话题。
“你一定要听我说,我那天洗澡的时候,刚把衣服脱下来,就看到房梁上有个人。”
元觋大惊:“是谁?”
“他说他叫莫苍唐,从很远的东方来,你知道东方有个叫博望学宫的地方吗?他和我聊了很多那里的事,我觉得好有趣啊,阿元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元觋感到莫苍唐险恶的用心,不禁鼓足勇气提醒雅青,他极力压制情感,但声线还是有些沙哑和颤抖,与平日里逻辑严谨措辞高雅判若两人,但雅青却把他的疑虑当作笑柄,丝毫没有觉察到其中蕴含着撕心裂肺的爱意,犹疑和忌妒。
元觋犹豫了几日,便向妇弋道出了莫苍唐潜行在芍药小筑的事情。
妇弋震怒,但对元觋的告密非常欣赏:“祭祀家族果然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没有你,雅青恐怕要走向歧途。”
元觋谦虚的垂下头。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也是这些人里,最适合雅青的,我要向陛下请旨赐雅青做祭祀家族这一代的神妻,嫁给你,我才能放心这个傻孩子。”
这是元觋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自己酸楚而孤寂的一生都在偿还这一刻的幸福。
可这一刻太短暂了。
短暂的只停留在了这次对话中。
没过多久,莫苍唐以高超的武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带走了雅青。
没有人预想到有人能在密不透风的倒悬城堡做到这样的事情。
妇弋震怒,倒悬城堡一时间蒙上了血色。接着便是亚丑的倒戈和死亡。
短短一载,元觋在见到雅青时,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元觋见到雅青时,她已经在魔媪和圣晏的蛊惑和逼迫下怀上了龙凤胎。
雅青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离去和自己的经历而自暴自弃,她依旧有着超然物外的气度和不凡的美貌。
元觋还像以前一般来看望她,只是两人之间已然是冰火一般的处境。
让元觋最痛苦的是雅青看着自己,平静而陌生的表情。
“难道莫苍唐的出现,让我们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都变得让你厌弃了吗?”元觋对雅青的漠然忍无可忍的问道。
“大祭司。”雅青一开口,元觋就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裂出千万缝隙:“我真希望,我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你。”
元觋感到五雷轰顶,冲过去拉住雅青的手道:“雅青,你好好看看我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还记得吗?我是阿元啊”元觋再也不能保持冷静,飞蛾扑火一般的冲了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带你回日林仙府,我会对你的孩子视如己出,我会照顾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侵扰。以前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胆小了,以后我们还像原来在芍药小筑一般生活,好不好。”
雅青收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道:“现在和皇穹宇有关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生不如死。”
“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吗?雅青,你是被莫苍唐迷乱了心智,你千万不能走你父亲的路啊。”
雅青眼中,鄙夷和厌恶,让元觋不敢再靠近。
“我还可以为你做什么吗?”元觋认命般凄惨的问道。
雅青认真的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一件事,你可以为我做。”
雅青死的那天,天空飘起了迷蒙的细雨,蓝色的晨雾,预示着美好的东西薄暮而至,晨曦而逝,细雨绵绵是滂沱重现的前奏,暴雨倾盆破空而降,飓风自北方而来,掀瓴破瓦,推墙倒垣,似乎要将盘龙城连根拔起。
妇弋自亚丑死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见不成了。在圣晏和魔媪的百般筹谋中,虞夏的精魄今日要通过仪式转到雅青身上。
为了让妇弋和雅青身份的转换,在世人眼中不至于太过突兀引起麻烦,妇弋庄严的哀伤,显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陈词,让世人相信雅青会摒弃从前种种,继续效忠于皇穹宇。
子镜和子钰一双幼子,茫然无知的看着这场诡谲的仪式。
大祭司元觋已然是这些仪式的灵魂人物,施法结束。但仪式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了,雅青当场羽化,身体不再存在了,妇弋晕倒,失了魂魄。避开众人,大祭司沉着的向魔媪和圣晏解释道,仪式失败了,虞夏的精魄被封存在了子钰的身上。
虞夏的灵魂太过强大,待子钰长成,再复苏虞夏。魔媪和圣晏同意了。仪式结束,众人散去。
夜深人静时,大祭司匆忙回来,找寻他藏起来的雅青的尸体。她的身体曾经像花瓣一样柔美芳香,现在化作一团翡翠,黄玉以及僵硬麻木的骨头拧成的死结。大祭司将雅青的尸体藏在了倒悬城堡最深的地宫。
盘龙城的芍药花已落尽,天空依然泛着淡蓝色。
雅青死后元觋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好像一个人默默走在钢丝上,左边是博望学宫之流他们若相信妖孽在子钰身上,自然会有无穷无尽的暗杀和反抗,右边是魔媪和陛下,若他们不深信虞夏的亡魂寄宿在子钰身上,雅青这一双儿女早就惨死在他们手下了。他知道世间最多奥秘,隐去所有有关自己的回忆,孤独的践行着自己的诺言,至死方休。
只剩下花厅里那些隐秘的情书,他从少年时起就会经常写情诗给雅青,却从没有机会送到雅青手上,他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了,藏在芍药花丛中,像花香一般随风散去,才能不至于为这场声势浩大永无回应的爱丧失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