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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春寒料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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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幽追兵都想着去追那几个人影领功,故而留下来看马的不过十人人。
蔡和趁着他们懈怠,骤然自暗影中扑出。从怀中掏出早备好的迷药朝那几人迎面一扬。
“咳……什……”
药力已迅猛发作,几人眼神瞬间涣散,相继软倒,再无声息。
“快上马!”蔡和低喝一声。
剑风早已蓄势待发,闻声一跃而上。蔡和紧随其后,缰绳入手瞬间猛地一扯,马匹吃痛,扬蹄便冲。
“大人!不好!有人逃跑!”
驻守在西北坡高处瞭望的西幽军终于发现了这电光石火间的变故。
“剑风快跑!”蔡和嘶声大吼,两骑向着来时的荒原亡命奔逃。
身后,火光骤亮,马蹄声滚滚迫近。
西幽追兵训练有素,虽起步稍迟,却仗着熟悉地形,死死咬住不放。
就这样追了一里地,双方距离终未能拉开,反而在高原起伏的地势间时远时近。
追兵中,一名头目模样的骑士眯眼估算着距离,猛地抬起手臂,厉声喝道:“所有人!张弓——搭箭!”
蔡和虽未听清字句,却始终留心身后队伍的一举一动,只见数十点寒星已然对准了他们二人,深感大事不妙
他目光灼灼,嘶吼道:“剑风!再快一些!记住我的话!不要回头!你必须活着回去!把消息带给将军——!”
剑风浑身一震,此刻他才明白,方才蔡和为何突然问起他的年龄。悲愤、惶恐与巨大使命感撕扯着他的心绪,他意识到,身侧之人可能很快就要离他而去。
尽管在危在旦夕,剑风还是忍不住问:“大人!您还有什么心愿?”
蔡和的目光越过剑风,投向渺远不可见的黎国方向。
“我……告诉将军……让他,替我照看好我女儿!”
“放箭——”
西幽头目的咆哮与弓弦震鸣同时炸响。
咻咻咻——
一片密集的乌影破空而来。
电光石火间,蔡和猛地一压缰绳,胯下战马嘶鸣着减速,瞬间落后半个身位,挡在了剑风后方。
同时,他右手马鞭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用尽平生之力,狠狠抽在剑风坐骑的后胯上。
“走——!!!”
那马惊痛长嘶,速度骤然再飙,载着悲吼的剑风向前猛窜。
而蔡和,已在马上拧转身形,直面那片箭雨。
他在做斥候之前,也曾和杨肃上过战场,立下不少战功。杨肃曾不少次支持他做分军统帅,但他自觉杀戮有损心性,不想再杀人了。
早知斥候一职可救万军于水火,他便一直做到了现在。既能不负自己的内心,也没糟蹋这一身的本事。
只是,上了这天海高原,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挥鞭的手臂也越发沉重,动作渐渐不利落了……
箭太密,力已竭。
一支阴狠的箭矢贴着马鞭的空隙钻入,深深扎进他坐下战马的后腿。
骏马惨烈哀嚎,前蹄瞬间扬起,整个马身失去平衡。
蔡和本能地顺着马匹倾倒的方向拧转,左手死死攥住缰绳试图稳住,右手仍挥鞭格挡。
“嗤!”
又一支箭,穿透了他匆忙回护的左臂,血花迸现。
第二支、第三支……更多的箭矢接踵而至,狠狠钉入他的后背、肩胛、腰侧!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即将倾覆的马背上彻底掀飞。
沉重的身躯砸落在地,箭杆在撞击下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
仰面躺在荒芜的沙石间,视野开始模糊。但他拼命睁大眼睛,看着少年人带着黎国的希望和敌军渐渐拉开差距,竟欣然笑了起来。
星斗明灭,此消彼长。青山不朽,千古永续。
蔡和拼命地向前看,仿佛已经看到剑风抵达端州,向小杨将军复命。
可时光又不可抗拒地将他拉回到过去。回看这短短四十载,他翻山越岭,饮冰卧雪,杀蛮人,拓疆土。若说是为了黎国,也算功德圆满,但对于蛮人,却是罪孽深重。
如今躺在这冰冷的土地,连尸首都没能回到故乡,何尝不是罪有应得,但能让黎国逃脱此劫难,他也该名垂千古。
只是这其中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他不知道,也分不清,这是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参透的迷障,只能寄望于后来者,能走出不同的路。
意识渐渐褪去,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他感到生命正从那些破口处飞速流逝。
“老兄……我这也是……为国而死……不比你差……”
看着满天繁星,他笑着合上了双眼。
高原夜风依旧呜咽,拂过他渐冷的躯壳,卷起细微沙尘,似要无情地掩去这一切挣扎与牺牲的痕迹。
*
黎明时分,鹳城东部。
往日摩肩接踵的市集,如今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街巷。许多门户大敞着,黑黢黢一片,人影全无。
一片死寂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刺耳,沉重、拖沓,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躁动。
江宛看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手里攥着锄头或是铁锹,闷头朝着城西方向去。
又见一簇妇人,围着头巾,面色铁青,有人手里甚至提着剪子或捣衣的棒槌,骂骂咧咧汇入躁动的人流里。
江宛心下惊疑,叫停马车,向路边一个独自蹲在自家门槛上的枯瘦老头问道:“老人家,这些人拿着家伙,是要去做甚?”
老头慢吞吞地转过脸,对这初来乍到的陌生女子不屑一顾:“去做甚?去杨大将军的辕门外要人。”
“要人?”江宛不明所以。
“五万鹳城的好儿郎,跟着姓陈的没了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还没打几场胜仗,我们就没了儿子、没了丈夫,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此番阵仗只为去讨个响声!”
老头越说越气愤,江宛注意到他一条裤腿耷拉着,门边还有一双拐杖。想来若非残疾,眼前的老人也要加入到人群中去。
江宛本想细细打听那些士兵失踪的缘由,但担心老人家因愤怒而失了理智,写过老者后便转身回到马车上。
“我们即刻去军营,杨将军恐怕要有麻烦。”
命令一下,马车便驶向城西。
军营辕门外,平日肃肃穆穆、旌旗猎猎之地,此刻已被黑压压的人群与鼎沸的声浪彻底淹没。
从鹳城各处汇聚而来的百姓,多半是妇孺老弱,他们边用手中攥着的家伙什不断砸击着地面,边呐喊着:
“把我儿还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杨将军,您给个说法啊!”
“五万条命啊……不能就这么没了声响!”
若不是官兵拦着,百姓这架势恐怕要大闹军营。
江宛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她掀帘望去,心下一沉。
“从此处硬挤进军营,恐怕困难。”
她当机立断,回身对车内二人低声道:“泽尘,卧姑娘,你们在此等候,切勿轻动。”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下车辕,掠向军营一侧陡峭的岩壁,在凸石上几点借力,不过几个起落,便已悄无声息地翻过营墙,落入内营。
“何人擅闯?”
巡逻兵士反应极快,瞬间从四面围拢。
江宛立定身形,自腰间解下金镶白玉令牌,高举于众人眼前。
“我奉陛下旨意,有要事面见护国公。”
众兵士面面相觑,为首的校尉仔细验过令牌,脸色一肃,当即抱拳躬身:“末将冒犯!请随我来。”
*
中军大帐内,气氛并不比帐外轻松多少。
杨肃银甲未卸,立于案前,眉头紧锁,目光流连在沙盘内的每一处隘口。
副将林默侍立一旁,额角却不断渗出细汗。只因帐外的喧闹声吵得他心烦意乱,让他完全无法专注于杨肃的话和面前的沙盘。
“将军,百姓群情激愤,已围营半日。是否……应先设法安抚?如此下去,恐怕会激起民变,于军心、于鹳城安定皆是大患啊!”
杨肃头也未抬,淡然道:“这不是本将的职责所在,在西北,安抚民心向来都是知州知府的事,如果我把精力浪费在这里,还打不打仗了?”
林默喉头一哽,心底憋闷,却不得不压低声音解释:“将军明鉴,并非是末将多事。只是……只是鹳城几位身居要职的大人……在镇北军东迁之前就莫名被革职,府衙如今由一群蛇鼠之辈暂代,皆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唯恐激起民变牵连自身,早已称病不出。眼下鹳城政务近乎瘫痪,民间怨气无处可泄,才全涌到了军营前啊!”
杨肃头一次听说此地的荒唐事,正要开口,帐外骤然传来亲兵通报:“报——!杨将军,宫中有特使到,已至帐外!”
“传。”杨肃收敛怒容,转身面向帐门。
帐帘掀起,来者甲胄轻响,马尾高束,正是江宛。
杨肃眼中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抱拳,单膝触地:“臣杨肃,叩见容意公主。”
林默虽未曾亲见江宛,但见杨肃行礼,又听“容意公主”四字,立刻随之拜下:“臣林默,叩见容意公主!”
“两位将军请起,非常之时,不必拘礼。”
江宛虚扶一下,步履不停,径直走到沙盘前。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敌我态势,又转向帐外隐约传来的喧哗,语气沉静:“外面的情形,我看见了。眼下东莱局势诡谲,北地恐生异变,黎国安危系于一线。我们需立刻厘清局面,早作决断。”
帐内陡然一静,杨肃旋即问道:“北地异变?可是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话,本宫要和杨将军单独商榷,还望林将军回避。”
待林默抱拳退下,江宛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目光落在西北那片代表目极峰与北地的区域,开口道:“杨将军,我穿越目极峰,所见所闻,绝非寻常战报所能承载。那恐怕是一场……关乎国本的滔天阴谋。”
她转过身,直面杨肃:“第一,攻北军听到天海高原传来的哭声,正是出自西幽连年失踪的少女,西幽连年将数以万计的少女输送至北地,将她们囚于北地一种称为‘狗圈’的营地,如牲畜般圈养这些女子。我与同伴曾潜入其中,亲眼见到那些女子被安排在不同时日与北地男人交/配,紧接着便是生产。蛮人战力近年骤增,战术亦显章法,其根源,恐怕正在于此。他们在以西幽女子的血肉,为蛮人孕育、培养新一代的‘战兵’。这是蓄谋已久的‘换种’!”
杨肃的眼神骤然缩紧,见惯生死的他听到这惨无人道的行径,也毛骨悚然,倒抽一口冷气。
江宛继续道:“第二,西幽与北地之间,绝非简单的对抗。我们在北地发现,西幽军与蛮人部族首领往来密切,甚至有西幽军官直接指挥蛮人营地防务。而西幽国内,对此事讳莫如深,民间组织‘天枢阁’的义士冒死探查,才知此乃西幽王室主导的绝密国策。他们献出密诏与黎国共伐北地是假,借黎国镇北军东调、西北空虚之机,联合蛮人袭击黎国,恐怕才是真。”
她指向地图上泊州与端州的方向:“镇北军主力已被抽调东援,如今西北防线形同虚设。若西幽与北地联军此刻南下,端州、赤地乃至泊州,如何能守?东莱战事胶着,御东军受挫,五万将士下落不明……将军,此实黎国危急存亡之机啊!”
杨肃没有立刻回应,江宛的话对他来说,如同山崩地裂,叫他不论如何都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