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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烟拢桃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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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皮发麻之际,黑暗中传来一声异响,似有人被绊了一跤。
蔡和见眼前的剑风并无异样,便知作响的另有其人。
“抓住他!”
伴随着蔡和的一声令下,剑风也心照不宣,接过火把便照亮身后的黑暗。
正巧不巧,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逆着光窜入了黑暗,剑风撒腿就追。
那家伙腿脚也麻溜得很,剑风竟然追不上他,好在没过几间就撞上大门紧闭,那家伙见无处可逃,只好暂时躲避在角落。
本想着趁剑风寻觅之际伺机往回跑,不料蔡和紧随其后,那家伙刚窜出房间,就被迎面而来的蔡和撞倒在地。
剑风举起火把,看清了他的样貌。只见他眉眼深邃,皮肤稚嫩,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出现在此地,一定是个西幽人。只是衣服破破烂烂,又瘦得像个麻杆儿,似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你是什么人?”蔡和好声好气地问道。
“我……我叫盘子,是个拾荒的……”
蔡和双眼半眯,见他肩膀子直打哆嗦,不止是冷还是害怕,疑心此人撒谎,便抽出佩剑,架在盘子的颈间。
“混说!此地方圆几百里都是荒郊野岭,你在这儿拾荒?怕是早饿死了吧!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盘子似乎看出两人并非西幽人,尽管刀就在自己脖子上,也没那么害怕。
但为了保命,他只好求饶:“大爷饶命!只是您有所不知,北地珍贵兽类众多,我原本是荆都城外的流民,听说蛮人来了,指不定带了多少宝贝,想着若是两军开战,得死不少人,我怎么着也能捡到不少值钱玩意儿,这才奔波而来。”
蔡和姑且相信他的话,但现在已没心思细究。
“好,那我问你,你可知这里成堆的蛮人尸体是怎么回事,这附近之前是否发生过战乱?”
盘子这下更加确认两人是异邦人,心思一歪,便想趁机勒索一番:“我亲眼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你想知道的话……”
他说着,搓了搓手,示意蔡和拿钱办事。
蔡和见他年纪尚小,浑身上下衣不蔽体的,便觉得可怜,从怀中掏了些碎银扔给他。
盘子双眼直冒光,接过银子就道:“你们不是西幽人吧,要是我没猜错,应该是黎国人。”
蔡和和剑风对视了一眼:“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盘子把银子收好,得意地笑道:“前阵子我在荆都听说北地蛮人朝天海高原来了,少说有十几万,我们是以为要打仗。但观望了一个月,这仗并没有打起来。正巧我后来在这附近拾荒,也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哪知我正撞上蛮人来到这炬水段,你们猜怎么着……”
蔡和有些不耐烦:“别卖关子,直说!”
“那群蛮人不知为什么,一抵达炬水,就开始成片成片倒下……”
*
约莫两个月前,炬水高原。
时值深冬,高原的天空却蓝得刺眼,没有一丝云彩。太阳虽是斜挂,光芒却异常毒辣,像无数根烧红的针,伴着被风裹挟着的沙砾扎在冻伤的皮肤上。
这里没有雪,只有无边无际的褐黄色荒原,以及被风蚀成千奇百怪形状的土丘与沟壑。
北地蛮人的大军,便是在这样的天地间行进。
他们追着西幽军挑衅的游骑,一路骂骂咧咧,从地势稍缓的坡地渐渐深入高原腹地。
起初只是觉得呼吸比往常费力些,头有些发沉,但蛮人悍勇,并未在意。直到追至这炬水一带,情况急转直下。
烈日灼烤下,稀薄的空气也变得愈加毒辣,似无形的触手牵扯着肺叶。
许多蛮人开始面色发紫,嘴唇乌青,额角暴起扭曲的青筋。起初零星的咳嗽声变成了成片的剧烈喘息,有人走着走着,便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手脚抽搐。
队伍开始混乱,领头的蛮人首领嘶吼着下令撤退,但为时已晚。
蛮人士兵成片成片地瘫软下去,有人跪地干呕,吐出黄绿色的胆汁;有人抱着头颅惨嚎,眼球暴突;更多的人则是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后,直接失去了意识,重重摔地面上。
撤退的命令变成了绝望的哀鸣。
还能动的蛮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之地,但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飘。
最后一批试图逃往低处的蛮人,在距离坡地边缘仅有数百步的地方,也相继扑倒,扬起一小片尘土,便再无声息。
不过一两日的光景,喧嚣散尽。
十几万北地蛮人,横七竖八地铺满了炬水高原的大片区域。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厮杀呐喊,只有一片死寂,和阳光下迅速僵硬的躯体。
盘子当时正躲在一处风蚀岩柱的阴影里,惊骇地目睹了最后一批蛮人倒下的全过程。
他屏气凝神,直到确定再无声响,才敢稍稍探出头。
只见,一直不见踪影的西幽军队,从四面八方的隐蔽处现身了。
他们沉默而有序,推来一辆辆平板大车。
一部分士兵手持制式统一的长刀,走到那些尚有气息却昏迷的蛮人身旁,精准而利落地将刀刺入其左胸心口,微微一拧,旋即拔出,动作熟练得如同宰割牲畜。
其余人则两人一组,将一具具尸体扔上车,运往那座早已矗立在此的巨大白色石垒。
盘子看得心里发毛。
他原本存着等西幽人走后捡漏的心思,却亲眼见到了如今这场惨无人道的暴行。
待西幽军队完成清理,拖着车队消失在远方,盘子才敢摸进那座石垒。
里面尸山血海的景象让他几次三番呕吐,但对财富的贪婪压过了恐惧,他忍着恶心在这尸堆外摸索了几天。
直到今天,趁天黑无人,他才扯下几串兽牙项链和两块尚且完整的貂皮,正想往更深处去,便听到了蔡和等人到来的动静……
“你是说十余万身强力壮的蛮人在短短不到两人就全部倒下?这怎么可能?我们在炬水高原已经走了三日,虽也觉得体力不支,疲惫时呼吸困难,但现在不是仍然安然无恙?你……该不会是为了银子编了个谎话吧!”
剑风不相信盘子的话,但心里又不是非常笃定,毕竟这些蛮人的死状非同寻常,必然也是经历了非同寻常的遭遇。
盘子本是不太在乎他们信不信的,只是现在自己人还没摆脱眼前二人,所以急忙辩解:“如果我真是想骗钱,大可以编一个听上去更靠谱的谎话,但我是真的目睹了这一切,和你们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那蛮人为何会无缘无故昏厥?”蔡和问道。
盘子摆摆手:“西幽军在他们倒下后就推着车来搬尸体,顺便让他们都死透,若如此还说蛮人是无缘无故倒下,我是不信,但是何缘何故,我一个捡破烂的怎么会知道?”
蔡和看着盘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有些寒心,不过转念一想,他说的没错,西幽军没费一兵一卒就让蛮人全军覆没,一定是很早就设计好的,可是这样的安排,黎国却浑然不知。
光是不知道西幽眼下的胜利倒不要紧,只是蔡和想不明白,既然已经消灭了蛮人,为何不知会黎国?蛮人是在两个月就倒下的,就算杀死他们需要时间,一个月也足够了,可余下的一个月,他们却在慢悠悠地搬运尸体……他们在等什么?
剑风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斥侯大人,我们是不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杨将军?”
“当然,但这应该是西幽国该做的事,如今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个月,不知道在磨叽什么!”
蔡和说着,越想越不对劲……
他忽然想起年前,西幽国送来一封密诏,说是要与黎国结盟,瓜分天下,打那以后,皇帝就下旨调镇北军东迁,后来因为兵力消耗,又调走了一批驻军。
眼下,黎国西北的驻军只剩下七八万,而西幽军力少说也有二十几万……
说到底,这竟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蔡和眉头紧锁,不怒而威:“遭了!我们得抓紧回到黎国!”
剑风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见蔡和神色突变,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点点头,便和蔡和绕有默契地沿着来时路冲出去。
盘子虽不识来者身份,但对蔡和口中的“小杨将军”有所耳闻,至少知道那和黎军将领有关系,而自己才刚刚把西幽国机密透露出去,若是被人抓到,可是闯了大祸了,于是只好打算趁四下无人之际赶紧逃离此地。
蔡和和剑风还没有来到方才一入门的厅堂,就听到墙壁外有阵阵猛烈的撞击声和利器敲击声。紧接着,有马蹄声纷至沓来,密密麻麻的,绝不是跟随他的余下四名夜不收发出来的。
蔡和停下脚步,贴着墙壁细细听了一会儿,可以确定,是有一群人骑马而来。
他举起手臂,指了指头顶约莫一仗高的窗子道:“剑风,你身手好,上去看看什么人在外面。”
剑风二话不说,扒着墙就蹬了上去。
只见墙外一群穿着软甲,手执长刃的人驾马聚在蔡和和剑风的马周围,大概有一百余人,而守在一旁的夜不收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人,方才属下确实看见这儿有几个人影,他们肯定是怕太显眼,就撂下马跑了……您看,这地上有马蹄印!”
为首的在地上一串马蹄印附近徘徊观察,发现印记向着北边方向蔓延,便循着脚印向北走去。
忽然,几个人影从面前山石后冒出,又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留几个人看着这两匹马!剩下的人,追!”为首的一声令下,身后随从便追了上去,他则跟在身后。
剑风一跃而下:“大人,外面好像来了一群西幽军,兄弟们把我们的马留下了,他们藏在北边山石后,应该是为了把西幽军引走,掩护我们离开。”
蔡和恍然大悟,方才的撞击声一定是夜不收发出来的。
“我们快走!”蔡和镇定道。
还没走到门口,他忽然又拦住剑风的脚步。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
剑风被突如其来的问询扰乱了紧张的情绪,但还是如实回答:“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虚岁二十了。”
蔡和不禁感叹道:“多好的年纪啊。”
他慈蔼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像是在看自己的亲生骨肉。
剑风不明白蔡和为何此时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只是担忧自己的同伴快撑不住了。
“大人,我们快出去吧!”剑风焦急道。
哪知蔡和突然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孩子,等出了这门,我们就去抢马,你骑上马就一路返回端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千万要记住!”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军令!你只有执行军令这一条路可以走,把消息带给小杨将军,成了,黎国就有救,否则,你的兄弟们,甚至还有我,就算是枉死了!”
剑风年纪尚清,对这杀场总还抱有幻想,但蔡和明白,以当前的局势,他们的生机渺茫,但哪怕还能一搏,他也要力保消息能送达黎国。
蔡和紧紧攥住剑风的手,也向他传达着力量与使命。
剑风眼眶发酸,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父亲一般年龄的人将如此中人托付给了自己,一时间五味杂陈。
可没有时间犹豫,没有资格回味。他狠狠将那股翻涌的热泪与不甘强行压回心底,猛地挺直背脊,向着蔡和重重抱拳。
年轻的脸上褪去了最后的彷徨,只剩下被使命淬炼出的冷硬与坚定。
“末将领命!定将消息带回端州!”
没有更多言语,蔡和用力拍了拍他尚显单薄的肩头,一切嘱托与期盼尽在这一掌之中。
“走!”
两人势如破竹,猛地冲向包围在坐骑四周的西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