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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离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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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昭君让尔朱摩女来找李祖娥的时候,正是高湛打算离宫进行春祭和军事巡察的前一周。
这是自高殷死后,她第一次单独觐见娄昭君,也是娄昭君第一次主动召见她。
她缓缓走进殿内,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娄昭君是为了什么。
殿内里面光线无比昏暗,让人觉得像是骤然从明亮处一脚踏进了看不清归途的黑渊,处处流露出腐朽又压抑的气息。
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混着浓浓的苦药香气,内室里传来隐隐的咳嗽声。
微风掀开殿内重重叠叠的轻纱帷幔时,李祖娥看到床榻中央坐着一个身形佝偻、两鬓俱已斑白的老人。
她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那是谁?
李祖娥站在那儿望了许久,半晌她才认出来…认出眼前这个形同枯槁般的女人,是娄昭君。
可是…
她和李祖娥印象中的娄昭君完全不同。
那高家的主母,掌控了高家三四十年命运、影响着整个北齐命运的娄昭君,北齐最最尊贵的皇太后,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也很普通、很可怜孤独的女人。
两人之间隔着数十步距离,李祖娥安静的、又有些茫然地凝视着这位曾将自己儿子逼入绝境的婆母,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去回想自己第一次奉茶时见到她的样子。
可是…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曾经的娄昭君有着怎样的威仪、怎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又是如何让自己心生怯意、敬畏之心。
只有她如今的这般模样,就像一具即将腐化干枯的尸体。
娄昭君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注视的目光,微微抬起眸来。
她的面容已满是皱纹沟壑,只是那双眼眸依旧锐利,像是一把刀,要刺进人的心里去。
让李祖娥的心依然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
“来了。”
娄昭君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不冷不淡的,李祖娥有些恍惚地站在那里,微微低头行礼。
“臣媳见过母后。”
娄昭君坐着咳嗽了一阵,然后挥手让尔朱摩女她们都退下去。
殿内顿时只余她们二人,空气安静又沉闷,让人窒息。
半晌,娄昭君的声音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突兀的响起来。
“你和老九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
李祖娥心里一震,僵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冻结凝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去,却感受不到任何痛意。
她整个人此时就像是突然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有种浑身发烫、头脑空白的羞耻感。
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听到娄昭君这句话的时候,那股难堪和屈辱感仍然不受控制地往心头涌。
她几乎可以想象,在整个北齐人的眼里,她是个怎样的、和小叔□□苟合的□□。
深宫里的娄昭君知道了,那绍儿,宝德,他们会听到吗?
他们又会怎样想自己这个母后?
李祖娥垂着眸,站在那里,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已经因为娄昭君的话而涌上惊涛骇浪。
这股情绪几乎让她站都站不稳,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稀薄起来,像是有只无形的大手正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
好一会儿,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到她以为只是幻听。
娄昭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听起来苍老又疲惫。
“哀家…确实有愧于你。”
“哀家已经失去了四个儿子,如今只剩下老九和十二。人人都说哀家好福气,是北齐最尊贵的女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生子六个,四子为帝,可是却也无人明白哀家心里的苦楚。”
她顿了许久,才缓缓道:“济南王之事,是哀家错了。”
娄昭君的语气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座山。
而李祖娥听到济南王三个字的时候,眼里瞬间涌上来一层泪,却依然强忍着不肯在娄昭君面前失态。
娄昭君声音也有些哽咽:“若非哀家…他也不会死…”
“老六也不会…”
她提到高演,似乎又有些失态,微微侧过身去,整个人佝下身子又重重咳了起来,瞧起来已全然没有了皇太后的威仪,有的也只是一个失去爱子母亲的心碎。
“都是…都是报应。”
娄昭君声音低低的,轻声道了一句,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惜。
李祖娥于泪眼模糊里瞧见了她的手帕上沾着些许殷红血丝。
心里却想,她们明明都是母亲,都是女人,明明是最应该明白彼此感受的人。
可是偏偏…她也是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之一。
而她的私心和偏爱…也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在这一刻,李祖娥对眼前这个已经呈现出老态龙钟模样的女人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情感。
她本应该怨她,恨她。
可是看到此时的娄昭君,她也不知道是该怨娄昭君,怨她的偏心害死了自己的亲孙子,亲儿子…
还是该怨…怨这吃人的世道,怨这些贪得无厌、如无底洞般永不得满足的人心,怨这世上残忍无情的政治争斗,这些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如同枷锁一样将人心牢牢束缚、扭曲的皇权富贵,还是该怨…怨皇室中的亲情本就该如此,如宣纸一般脆弱。
好一会儿,娄昭君方才止住咳嗽,气息有些不稳,喘息着,声音也大了些,愈发急促道:“哀家…哀家如今只有这么两个儿子了…哀家不愿…不愿高湛毁于女色,亦不愿意你毁了他,令他留下千古骂名,不愿让史书上记载的都是他霸占皇嫂的丑陋行径,不愿后世提及他时想到的只有桩桩件件的荒唐昏庸之举。”
她骤然抬头,直视着李祖娥:“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李祖娥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明白了娄昭君的意思,无非是让她离开高湛。
只是,她何尝不想?
果然,娄昭君继续道:“如果你愿意…”
“哀家送你去那城外的静安寺,远离宫里事端纷争,也远离邺城、晋阳两地。”
她站起来,身子已有些颤颤巍巍的,紧紧盯着李祖娥。
“就趁着老九离宫春祭北巡的机会,待他回宫问起来,哀家会说这一切都是由哀家做的主。现在哀家只问你一句…”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回荡在空旷的殿内,却又像庞大的巨石那般从山顶滚下来,突然重重砸在李祖娥的世界里,将她那本来已经麻木的那颗心突然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李祖娥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定定地望着娄昭君,几乎忘记了要作何反应。
她应该相信吗?
她的心里竟然开始动摇。
只是她很快想起来的还有高湛那带着威胁的话语,此时就像是毒蛇般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身体。
她仿佛听见高湛在她耳畔用那得意又挑衅的语气问:“你敢吗?”
你敢离开我吗?李祖娥。
李祖娥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撞到屏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想说,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愿意吗?
她想质问,想冷笑,娄昭君从来考虑的都只是她儿子的颜面,她只问她愿不愿意离开,可是却忘了,她有选择吗?
她若是走了,她的绍德,宝德怎么办?
可是,李祖娥也知道,她是走是留,高湛这个皇帝做得了主,娄昭君这个皇太后也做得了主,只有她自己,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娄昭君又何尝是来询问她的意见,不过也是把她当成…当成一个和小叔私通,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
她觉得,只要将她送出了宫,送进了寺庙,这一切就都会恢复平静。
她所喜爱的儿子,就会成为北齐的明主,而不是如今这个强占寡嫂、受人议论的昏暴之君。
见李祖娥始终不说话,不表态,娄昭君又叹了口气。
“哀家…知道你因济南王之事怨恨哀家…”
高殷就像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在李祖娥的心上,让她浑身一颤,心头传来强烈的绞痛。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娄昭君,心里那些被死死压制的怨怒和委屈的情绪瞬间如决了堤的洪水倾闸而出。
“您问我愿不愿意?”
李祖娥本以为自己会厉声质问,然而回响在这座华丽殿宇里声音却是令人意料的平静,淡淡的冷冷的,语气又像是从冰雪里淬过了的玉石,清冷决绝。
“我有选择吗?”
“我若走了,我的儿女怎么办?高湛会放过他们吗?”
“太后娘娘,您——护得住吗?”
娄昭君没料到她态度如此,被她这直白又尖锐的质问逼得呼吸一窒。
但是她也很快就反应过来:“正是为了他们好,哀家才要送你走。只要你留在这宫里一天,你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刀!老九会用你来拿捏他们,更会因为他们而愈发不肯放过你!”
“你们母子三人,如今就是一团死结,互相拖累,惟有狠下心来斩断一环,另外两环才有一线生机。”
李祖娥瞳孔微震,身体也微微一颤。而娄昭君此时似乎又恢复了些往日的威严和神采。
“而且这不仅是为了他们,为了老九,更是为了这高家的天下。”
“哀家既然已经开口,就已经替你考虑好了万全之策。”
娄昭君也不等她回答,继续道:“宝德那孩子,眼看着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留在晋阳或是邺城,将来她的婚事,难免不会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或是被用来羞辱你们的工具。”
“哀家听说,陛下也有意为她择一位驸马,然而…”
娄昭君声音微顿,瞥了她一眼:“似有将她远嫁之意…”
李祖娥身子僵住了,她自然想到了那日寺庙里李难胜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而高湛确实也提过宝德亲事。
虽然高湛允诺过,替宝德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然而…
然而他性情喜怒无常,一切都建立在自己是否足够“听话”的基础上。
这份承诺何其虚假,何其虚无缥缈。
更像是为了安抚和哄骗自己,随口许下的承诺。
可是若是娄昭君…娄昭君愿意为此动心思,愿意插手此事,替宝德挑选一户好人家…
李祖娥的手揪紧了,娄昭君见她神色似有松动,继续道:“哀家对此事早有思量留意,倒是有个可人儿,可作考量。”
她轻咳两声后又继续道:“那尉家世子尉世辨,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在宫里也应有过照面。”
“他出身清贵,性情温和,文采斐然,是个知书识礼的孩子,模样生得好,又和宝德同龄,最关键的是,尉家是文官,不掌兵权,对皇权绝无威胁,陛下能放心,未来…也不会再轻易卷入□□中去。”
娄昭君的声音听起来确实也带了几分为自己亲孙女考虑的感觉。
“宝德若是嫁过去,虽无泼天富贵,却也可以保得一世平安顺遂,远离权力倾轧。只要你点头,哀家可以立刻让陛下赐婚,然后哀家亲自为他们主婚。看在这面上,将来无论谁在位,都会给尉家、给宝德几分薄面。”
李祖娥自然也是听过尉家的。
他是高家的姻亲,家世足够显贵,却又低调谨慎,而尉世辨,她回想起来也的确有些许印象。
作为母亲,李祖娥瞬间就明白了这桩婚事背后的深意,是保护,也是彻底的圈禁。然而…宝德若真嫁了尉家,像娄昭君所说的,能够远离权力纷争,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至少不必再被高湛当成一颗可以时时用来要挟和拿捏自己的棋子。
她也可以安下心来了。
娄昭君的这番话,比高湛所说的那句“替宝德寻门好亲事”要靠谱得多。
然而李祖娥最担心的并非女儿。
女儿再如何,也比不上那作为先帝嫡子,倍受高湛猜忌的高绍德。
娄昭君似乎也猜到了她心头所想,继续道:“至于绍德…”
李祖娥心头猛地一跳,望向娄昭君,眸里也不自觉流露出隐隐的希望。
“他是男儿,哀家不能让他像宝德那样完全置身事外,那反而会招致猜忌。但是…哀家可以给他一个远离漩涡中心,又能够保全性命和尊严的去处。”
娄昭君道:“先帝在位时,曾有意在青州设立一皇家宗学,以文教安抚山东士族。哀家可下旨,令绍德前往主持此事,封他为青州郡王。此举看似外放,实则是将他置于山东士族的注目之下。山东士族重名声,讲气节,陛下即使有心为难,也要顾及天下士林议论。”
“绍德在那里,可安全的做个富贵闲王,钻研学问,总好过在晋阳或邺城受人猜忌,为人鱼肉,战战兢兢。”
“如何?”
李祖娥站在那里,一时都未回过神来。
她突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兴奋,还是应该流露其他的感情。
她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傻傻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可以吗?她可以相信吗?
她真的可以…可以离开宫里,可以全身而退?
李祖娥突然觉得有股汹涌而来的泪意直逼她的眼眶,心也疯狂地跳起来。
她此时再看着娄昭君,竟然有种看着救世主的感觉。
她其实也知道,娄昭君的承诺未必全然可信。
殷儿退位时,她也曾让高演不动殷儿的性命,可是那么孝顺的高演还不是违背了她的命令…
她想到这些,便想到高殷,年仅十七岁的高殷死去的样子,整颗心都像是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的疼着,神色变得痛楚、迷茫、挣扎。
可是李祖娥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这不一样的。
娄昭君如今给出了自己实实在在的承诺和妥善周全的安排。
何况,何况绍德和宝德两人的情况和殷儿不同。
也许…也许真的可以呢。
也许她离开了宫里,高湛真的就会…就会放过自己了。
毕竟,这是娄昭君的命令。
高湛总不至于…
不至于疯到明目张胆地违抗太后之命,跑到寺庙里去纠缠自己吧?
李祖娥乌黑的眼眸里带些空洞和惶然,安静地凝视着娄昭君,心头却涌动着千百种念头。
娄昭君的话就像是匕首猛地撕开了她这段时间的灰暗和压抑,让她终于得以窥见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天光。
哪怕,那点光看起来依然有些遥远,目前只是一丁点,却也足以让她为之赌上一把。
“李祖娥,你是个聪明人。”
娄昭君背过身去,微微抬头望向那副挂在墙上的高欢画像。
昏暗的烛火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鬓间的白发亦被染上一层微弱朦胧的暖色。
“赌一次,难道不比你们母子三人一同困死在这泥潭里强吗?”
她的目光落在高欢的脸上,神色有些恍惚。
在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这个垂垂老矣的皇太后,像是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与丈夫并肩,在乱世中强悍拼杀出这份基业的鲜卑女人。
娄昭君伫立在画像面前,仰头望着,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像是在对李祖娥说,又像是对着丈夫呢喃。
“哀家时日无多了…这也许…是哀家能为高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
“也是…权当弥补你们母子吧。”
李祖娥从娄昭君的殿内一路往外走,就像是从阴暗幽黑的深渊里回到了有着光亮的、温暖的人世间。
外面的光那么刺眼,刺得她眼眶发酸。
她抬眸望向这巍峨的高高皇城,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她真的——
真的可以离开吗?
可以离开的同时…
又不会让宝德、绍德他们…他们有危险?
她踉跄了一步,幸好一直等在殿外的春雪一把扶住了她。
“娘娘!”
李祖娥再抬眸的时候,就看到高湛已经朝她大步走来。
“阿姊!”
他脚步急促,神色也流露出着急和担忧。
“母后突然找你做什么?她是不是为难你了?”
李祖娥垂下眸,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你骗朕。”
高湛却不信,紧紧盯着她,逼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李祖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高湛更急了:“你说话啊。”
见李祖娥不愿开口,他又急又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几乎是半拽着带回了昭信殿。
殿内的宫人们纷纷退下,留下他们两人。
高湛脸色阴沉地将李祖娥按坐在榻上,俯下身来让自己的双手撑在她两侧,形成一个压迫感极强的姿势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
“现在没有外人了。告诉朕,母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骂你了?还是——”
他根本不给李祖娥逃避的机会,逼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自己的眼睛。
“还是让你离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