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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疯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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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心里猛地一惊,扭过头去,就看见李祖娥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神色似乎很是平静。
她只着单薄的中衣,一头青丝未束,如绸缎一般披散下来,唇色苍白,毫无血色,整个人已经瘦的像是一阵风便可以吹走。
烛火在她身后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绿鬟连忙迎上去:“娘娘,您怎么起来了。”
她扶住李祖娥,脸上勉强流露出一丝笑意,让自己神色变得轻松起来。
“娘娘,我们…我们刚刚在说太子殿下和太原王,还有小公主呢。太子殿下白日里还和他们一起来探望过您,只不过奴婢说您身体尚未痊愈,见不得风,他们这才回去,只说待娘娘好了,再来给您请安。”
绿鬟知道李祖娥此时虽然内心绝望,但是最放不下的也就是这三个孩子了。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绿鬟此话也是在提醒着李祖娥要想开些,不要再去为了李家触怒高洋。
稚子年幼,若在这深宫之中,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和父亲的恩宠,到时候该多可怜呢。
孩子,就像是世间那牢牢将女子缚住捆绑的枷锁。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生下无数个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可以做到对子女不管不顾,动辄弃之,可是那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曾与孩子共享呼吸、骨肉相连的母亲,又怎么可能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
而如今三个孩子的未来和命运,亦系于李祖娥的一念之间,与她的人生命运紧紧相连。
李萱华也走过来:“是啊,娘娘,您现在还是要养好身体…”
话还未完,便听到殿外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空气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李萱华和绿鬟二人脸色俱变,猛地跪下身来,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高洋下了御辇,缓缓走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竟是李祖猗。
他大步走进殿内,故意将神色恍惚的李祖猗往前一推,声音里带着残忍的报复和得意的挑衅。
“朕的皇后!看看!看看朕把谁给你带来了!你的好姐姐!”
李祖猗被他这一推,踉跄地直接摔在地上,跪倒在李祖娥面前。
高洋冷笑一声:“朕已决定,封她做昭仪!如何!你高兴了吧?!朕够抬举、够看得起你们李家了吧?!”
李祖娥身子往后一退,看着地面上那眼神空洞的姐姐,剧烈颤抖起来。
她眸里涌出泪水,愤怒的冲上去抓住高洋的衣襟:“你对她——”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
高洋反问,嘴角噙起残忍的笑意:“朕自然是亲手送她那个废物丈夫上了西天!!”
“我自然是把她元家妇变成了我高洋的女人!李祖娥,你不是舍不得那些姓元的吗?!你不是为他们求情吗?这就是她们蛊惑你,让你为他们求情的下场!”
“哦,对了,你家那个喜欢挑拨是非的老虔婆朕也狠狠教训了一顿。”
高洋话音刚落,李祖娥已经狠狠一巴掌扇在高洋的脸上:“你这个畜生!!!”
她竟一把直接拔出高洋腰间悬着的配剑,直接指向了高洋的咽喉处。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连一直跪坐在地上垂着头神色空洞的李祖猗都猛然抬起了头。
高洋被这一巴掌扇的偏过了头去,半晌,他扭过脸来:“你想杀了朕?”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反而上前一步,让她直接用剑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来啊,往这里刺。”
高洋一步步往前,李祖娥颤着手、含着泪一步步后退。
“你往这里刺!杀了朕啊!!”
“你不是一直恨着朕吗?!”
“你不是一直觉得朕就是疯子!就是暴君吗?!”
“你想杀了朕!那就杀!朕就站在这里给你杀!”
他步步紧逼,声声低吼逼问。
李祖娥举着剑,浑身都发着抖,她的眸里满是恨意,眼泪如珍珠般滚落,最后终于被逼到精神崩溃。
她凄然尖叫一声,将长剑直接转了过来,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就要划下去。
高洋瞳孔一缩,直接用手猛地握住了锋利的剑面,竟生生拦住了那就要划破她脖颈的剑刃。
剑面深深割开了他的手掌,撕开他的血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的大力让李祖娥手下一松,长剑哐当砸在地上,她也重重坐倒在地。
高洋的手瞬间鲜血淋漓,大片大片的鲜血往下流,但是没有人敢上前。
他像是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意那般,任由着血汩汩而出,只死死瞪着瘫倒在地的李祖娥,咬牙怒吼道:“你想死?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让你死你休想!!”
李祖娥垂着眸。
殿内蔓延着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那陛下…”
“就废了臣妾吧。”
空气仿佛静止了。
高洋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废了臣妾。”
李祖娥声音很平静,轻轻的:“陛下想封谁,就封谁。”
她缓缓站起身来,直视高洋,眼里瞬间变得决绝冰冷:“想杀谁,就杀谁。”
“横竖臣妾这个皇后之位,还有我这个人…都碍着陛下的眼了。”
“那就废了,或者杀了…”她仰起脸,闭上眼睛:“皆随陛下的意。”
绿鬟她们都已经被李祖娥和高洋二人吓得脸色惨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高洋如同石像一般的僵站在那里,地面上已经凝成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泊。
他看着李祖娥那面如死灰的模样,似乎不敢相信她刚刚说了什么,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后面的屏风,流血的手在上面留了一个显眼的血手印。
高洋张了张嘴,想咆哮,想威胁,想说废后,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双手发着抖,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退到门口,而后转过身,夺门而去。
李祖娥则是再也支撑不住,往后一倒,又昏了过去。
高洋一路狂奔,径直冲到了金凤台上,站在那上面,他可以俯视北齐江山。
此时金凤台上的狂风呼啸着掠过北齐的山河,也吹动着他那散乱的黑发和染血的龙袍。
他脚下是邺城匍匐的万家灯火,身后却是满是鲜血的人间炼狱。
他就像个幽影一样站在那上面,没有敢上前,所有人都怕他。
没有人敢再靠近他。
如今,连阿娥…
连阿娥都要抛弃他了。
高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那股痛,那股怒,那股火如入骨髓,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逼着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去…去叫太子来。”
他声音轻轻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高洋才听见身后的声响,和那一声怯生生的父皇。
他转过头,看着高殷那犹带稚气的脸,他的脸上,他的眼底满是惊惶和可怕。
好像自己…自己是那吃人的恶鬼。
他的儿子…
他的殷儿什么时候也这么…
也这么惧怕自己了。
高洋看着高殷,便回想起当初亲眼看到他降临这个世界上时,自己那初为人父的欣喜。
高殷幼时可爱的模样和曾经他们一家三口那温馨的一幕幕,在此刻都如洪水般涌入高洋那混乱的大脑里。
有高殷唤的第一句阿耶,有他扛着高殷骑大马。
有高殷曾在他怀里崇拜的看着他,用清脆稚嫩的声音说阿耶是全天下最厉害的阿耶。
“殷儿的阿耶是全天下最厉害的阿耶!”
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阿耶变成了魔鬼,变成了疯子。
曾经的温情回忆在此刻袭来,就如万箭穿心。
这是他的儿子,他和李祖娥的儿子。
是他高洋的嫡长子,北齐的皇太子。
高洋只觉得心如刀绞,眼眶发热,他突然就想像以前一样,做回那个不让高殷害怕的阿耶。
于是他微微俯身,努力挤出一丝柔和的笑容,朝高殷伸出手,又特意放低声音,唤着他的小名:“正道…过来。”
“到阿耶这里来。”
高殷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模样癫狂的男人,心里忍不住既恐惧又害怕,他怯怯的,小心翼翼往前挪了一步。
“你是朕的皇太子啊,朕是你的父皇。”
高洋一把将高殷拽到自己面前:“你怎么能怕朕呢?”
高殷颤的说不出话来,高洋将他按在栏杆前,让他往下看:“你看,你看,好不好看?朕的北齐,朕的江山。殷儿,你说,好看吗?”
高殷却抖得厉害。
金凤台极高,往外望去时,此时正是一片漆黑,犹如凝视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惟有三两灯火点缀其中,却更添诡谲阴冷之色。
他颤着声音:“好…好看。”
“这是阿耶一刀一剑给你打下来的江山啊殷儿。”
高洋几乎是贴在他的耳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要帮阿耶守住了。不要被别人…被别人抢了去。”
高殷已经被他这副好像正常又好像不太正常的模样吓出了眼泪。
高洋松开他,高殷一转身就发现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一排用锁链锁住、正瑟瑟发抖的囚犯。
“殷儿…这些都是阿耶为你准备的礼物。”
高洋将一把带血的匕首塞进高殷手里:“去,杀了他们。”
“就从左边第一个开始,割断他们的喉咙。让阿耶看看…”
“看看朕的儿子,朕的太子,这北齐未来的天子,到底能不能坐稳朕的江山。”
高洋的声音带着一种癫狂的蛊惑,从背后环住高殷的身子,握紧他那颤抖的手。
“来,殷儿不怕,阿耶教你。”
他几乎是将高殷半拖到那个囚犯面前,在他耳边低低开口,半是轻哄:“殷儿,你是北齐的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啊,你怎么能害怕呢。你要是害怕,就镇不住他们,压不住他们,将来那些豺狼,就会把你吞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高洋此时像是在教儿时的高殷走路一般,微微俯着身,语气耐心,温柔,像极了曾经高殷眼里的那个好父亲。
“刺他,杀了他。”
高殷手里锋利的匕首被迫对准囚犯的咽喉,高洋握着他的手往前刺,高殷泪水顿时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那张麻木的脸,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不…不…父皇…”
那是一个人…
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高洋逼着他猛地用力,匕首瞬间刺进了那囚犯的咽喉两寸。
那囚犯发出痛苦的声音,像只被宰的鸡嗬嗬两声,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高殷再也忍受不住,尖叫一声,松开了手,匕首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从高洋怀里挣开,害怕的哭着往后退:“儿臣…儿臣做不到,儿臣做不到!”
高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接抱住高洋的腿,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父皇!饶了他们吧!也饶了儿臣吧!儿臣…儿臣害怕!好多血…儿臣真的害怕!”
高洋身体僵在那里,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看着脚下这个懦弱不堪、瑟瑟发抖的儿子,再想到昭信殿里那个心如死灰、一心求死的女人,那些许因过往柔情而生的耐性都被彻底耗尽,那心头的丝丝柔软也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暴戾直冲头顶。
他狠狠一脚踹开高殷,怒吼道:“你这废物!!!”
“朕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高洋被气得头脑发昏,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抽出身旁侍从腰间的马鞭,朝着高殷身上就是狠狠一鞭子抽了过去!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鞭梢撕裂空气,狠狠抽在了高殷那单薄的脊背上!
瞬间高殷身上的锦袍破裂,皮开肉绽!
高殷一声凄厉的惨叫,剧痛让他蜷成一团。
而高洋却没有收手。
他像是被高殷的惨叫声刺激的愈发癫狂,鞭子如同暴雨般落下。
他一边抽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怨恨、愤怒、绝望都如暴雨般倒泄在这个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儿子身上。
“废物!!没用的废物!!连个人都不敢杀!你拿什么坐江山?!拿什么镇住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猛兽?!朕为你殚精竭虑!为你杀尽挡路石!你呢?!你就只会哭!只会怕!!”
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着,仿佛此刻跪在他脚底哀嚎求饶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和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的母后也不理解朕!也不要朕了!她一心求死都是你这个废物的错!朕打下这江山有什么用?!交给你这个废物迟早会被人撕碎了!不中用的东西!”
“你娘嫌弃朕!看不起朕!她宁可死也不要朕了!你呢?!你也嫌弃朕吗?!你也觉得朕是个疯子?!是个暴君?!说啊!废物!说话啊?!”
高殷在最初的剧痛惨叫到后面痛到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了,只剩下高洋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直到赵道德都看不过眼,猛地冲上前来紧紧抱住高洋手里的鞭子,老泪纵横地哭着道:“陛下!陛下息怒啊!这是…这是您的皇太子啊陛下!!您…您要是真的打死了他…北齐可怎么办啊…”
高洋余怒未消,一脚踹开赵道德,再次抬起手想继续抽,却发现眼前伏着的已经是个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到根本看不清面容的身体。
他像是陡然从梦里惊醒,握着鞭子的手剧烈颤抖。
“殷…殷儿…”
他的神情从暴戾癫狂,到凝滞,再到茫然恍惚,最后到害怕。
高洋掷了马鞭,扑上前去,跪坐地上将已经满身是血的儿子抱在怀里。
高殷此时已经昏了过去,身体上鞭痕交错,触目惊心,他小脸苍白,双眼紧闭,已是奄奄一息。
血染了高洋满手都是。
在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如洪水般淹没了他。
如果殷儿死了…
如果殷儿死了,她也会活不下去的!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抱起高殷,嘶声吼道:“传太医!!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