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44、觊觎

　　李祖娥下意识转头看去，微微一怔。

　　如今的高湛已经完全褪去了那股少年的青涩稚气。

　　他比以前更高了，身形挺拔，不知不觉带上些许压迫感。

　　他嘴角虽然噙着笑，那双曾经如同酝酿过璀璨星光的凤眸里，此时却像一块浸过冰的玉石，清冷幽深，透着阴森森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寒意。

　　他们此刻隔着如此近的距离。

　　这是自元善见死后，李祖娥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扫过他的脸。

　　她突然只觉得陌生。

　　她此前每次见到他，都会想到当年那样一句陌生冰冷到丝毫不像是一个十四岁孩子说出来的话语，再回想起他幼时那满脸天真纯良、笑着唤阿嫂的模样，心里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他。

　　高湛看到李祖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眸里的寒意瞬间消散了些，渐渐流露出两分李祖娥看不懂的情绪，他躬身行礼：“臣弟见过皇嫂。”

　　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李祖娥身上。

　　李祖娥却早就已经移开了视线。

　　“九弟？”

　　高浚、高涣见到高湛，两人心头俱是一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高湛收回视线，望向他们缓缓道：“臣弟来的不巧，一来便听见二位兄长在皇后娘娘面前痛陈利弊，拳拳之心，令人动容。然而…”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十万大军尽没，将士血染疆场，此等惨败，陛下心中郁结难解，借酒消愁也是人之常情。二位兄长不去体恤陛下丧师之痛，反而句句紧逼，字字诛心，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高浚二人自是听出了高湛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和来者不善。

　　高浚脾气较躁，脸色顿时一沉：“九弟此言何意？！我等正是体恤陛下，担忧社稷，才冒死进谏！难道眼睁睁看着陛下沉醉酒乡，荒废朝政不成？”

　　高湛轻笑一声，语气看似恭恭敬敬的，却绵里藏针。

　　“三哥言重了。冒死？有皇后娘娘在此，二位兄长何须言死？娘娘仁德宽厚，心肠慈软，想必…”

　　他又看了李祖娥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自会护佑兄长们周全。”

　　高涣也忍不住皱眉道：“九弟，我等劝谏陛下，是为国分忧，并无他意。你若有良策，何不亲自面圣陈情？在此阴阳怪气，又是为何？”

　　高湛笑意不减，眸色却冷沉：“良策？臣弟才疏学浅，怎比得上二位兄长深受皇兄倚重？”

　　“听闻前线败报传来时，皇兄震怒，当场便斩了报信官。二位兄长此刻入宫直谏，这份胆色，臣弟是万万不及的。”

　　“臣弟如今也只是好心提醒两位兄长，陛下龙体欠安，头风发作时性情难测，你们性子直爽，素来快人快语，这是好事。但往后还是多想想，有些话出口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和一家老小的性命，莫要因一时口快，自己触了逆鳞，连累无辜，还要将烫手山芋丢给皇后娘娘，让娘娘为你们周旋费心。”

　　“你！！”

　　高涣死死拉住瞬间暴怒的高浚，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高涣了解高湛和高浚两人的性子。

　　高浚性情耿直，素来容易得罪人，而高湛心思敏感，近些年性情又愈发显得阴郁深沉，难以捉摸。

　　何况他们刚刚和李祖娥的交流，虽然只是劝进之言，但是在宫里，亲王本就应该和后妃保持距离，他们此次确实也是有所僭越了，若是传至那多疑的高洋耳内，到时候又不知会生出怎样的祸端。

　　“九弟！慎言！此乃宫禁之地，岂容你胡言乱语！”

　　高涣算是看出来了，高湛就是故意针对他们，来找茬的，再待下去，高浚非得被激得闯下大祸不可。

　　“三哥，我们走！”

　　高浚被气得不行，被高涣死死拉着。

　　高湛却还不肯善罢罢休，悠悠几步恰好挡在他们去路前方，眼神锐利盯着他们，语气却慵懒讽刺：“怎么，两位兄长急什么？”

　　他唇角微微一勾，继续挑衅。

　　“两位兄长刚刚对着陛下和娘娘尚且慷慨陈词，怎么一见了臣弟，倒这般急着要走？莫非是觉得臣弟不配听二位兄长的金玉良言，还是方才在皇后娘娘面前说的那些话…见不得光？”

　　高浚本就因刚才殿内惊魂一刻憋了一肚子火，又素来看不惯高湛这一年在高洋面前曲意逢迎、甚至煽风点火的行径，此时被高湛如此咄咄逼人、阴阳怪气的挑衅，甚至暗示他们与皇后交谈有僭越之嫌，他的怒火彻底被点燃，挣脱高涣的手，指着高湛鼻子怒骂：“高湛！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等与皇后娘娘所言，句句都是为国为君！倒是你！整日里阴阳怪气，心思阴沉！我看你是被那和士开教唆得了失心疯，在此胡言乱语，污蔑兄长！”

　　高湛道：“污蔑？三哥好大的帽子！臣弟不过是提醒二位，祸从口出的道理。”

　　他上前一步逼近高浚：“十万将士的性命填进去，皇兄的怒火岂是你们三言两语就能浇灭的？你们倒好，拍拍屁股把烂摊子丢给娘娘，让她去劝如今正在气头上、头痛欲裂的皇兄？这不是为国分忧，这是把娘娘架在火上烤！你们是嫌娘娘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

　　高湛的话刻薄奇怪，高涣知道他是故意激怒高浚，但一时也无法理解高湛怎么突然就这般针对他们，然而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也来不及多想。

　　高涣拉着暴怒的哥哥，沉声道：“九弟！够了！今日是我等僭越，不该在宫禁之地与娘娘多言。此事到此为止！三哥，我们走！”

　　他强硬的拉着骂骂咧咧却还不敢真的动手的高浚，侧身绕过挡路的高湛，快步向宫门方向而去。

　　高湛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阴鸷，心里冷笑。

　　待他转过身时，却发现李祖娥已经微微侧身，准备从另一侧离开。

　　她全程都未发一言，冷眼旁观，甚至都没有理过他。

　　高湛下意识上前一步，竟大胆的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

　　“皇嫂与他们暗中来往，就不怕皇兄知道？”

　　他目光灼灼，转而将矛头对准她。

　　自元善见死后，他们未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她不再对她笑，偶尔瞥向他时，也都只是那样一副冷冰冰的神情。

　　如今好不容易能与她说话，却是因为看见她与高涣、高浚两人在一起，又听说了她此前在殿内当着高洋的面维护了他们二人，高湛此时心里恨不得马上杀了高涣、高浚两人。

　　李祖娥脚步一顿，终于抬眸看向他。

　　高湛被她那平静疏离的模样刺得心口一痛，情不自禁转了称呼。

　　“阿嫂。”

　　他轻轻唤了一句，声音放软，带些刻意的亲近和讨好，也裹挟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和试探。

　　“方才臣弟所言，并非全然针对两位兄长，臣弟只是…担心阿嫂。”

　　高湛此前言语刻薄，句句挑衅，一是瞧见李祖娥不理会自己却维护他们，心里不爽，故意借此发泄心里嫉妒怨恨情绪，激怒高浚、高涣二人，并以此报当年奚落之仇，二则是看李祖娥始终对自己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故意用这种方式引起她的注意，哪怕只是得来一句斥责，也好过她这般漠然无视、只把自己当空气的态度。

　　可是此时高湛发现自己仍然无比在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便试图挽回补救，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表明之前针对高浚、高涣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因为在意她。

　　高湛神色里带上一丝可怜委屈，小心翼翼解释着：“皇兄近来…您知道的，头痛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兄长莽撞，自己触怒龙颜也就罢了，还把阿嫂牵扯进来，让阿嫂为难…臣弟…实在是看不过眼…”

　　他又往前逼近了半步，模样变得愈发可怜巴巴：“阿嫂…是还在生臣弟的气吗？气臣弟当年…不懂事？”

　　他巧妙避开了元善见的名字，含糊地用“不懂事”代指，话一出口，他瞬间也觉得这些年心头的委屈和思念止也止不住地往上冒，眼圈一下子也红了，望着李祖娥：“臣弟这些年…日日懊悔。每每想起当年惹阿嫂伤心，便如万箭穿心…”

　　高湛抓住了李祖娥清冷神色因这些话产生的微小变化。

　　“阿嫂不是说过，永远不会…不会不理臣弟吗？”

　　“如今…竟连和臣弟说一句话都吝啬了么。”

　　高湛衣襟上的熏香袭来，和她身上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高湛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让自己魂牵梦萦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香气，一时间只觉得心驰神漾，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口。

　　而高湛这突如其来的示弱和委屈可怜的语气，瞬间如锋利的匕首般撬开了李祖娥的心防，李祖娥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美却眼圈微红、姿态卑微的男人，恍惚间觉得他与记忆中那个委屈伤心时会湿漉漉望着自己的幼童重叠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她却又想到了那日殿内传出的冰冷语气和刚刚他咄咄逼人的模样。

　　李祖娥下意识后退两步，将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去，避开了他的视线，平静开口。

　　“长广王，本宫还有要事。”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度陷入了凝滞，高湛望着她，衣袍里的手缓缓，眸底闪过一丝不甘。

　　他知道之前拦住李祖娥已是僭越，如今他能做的就是让开恭送。

　　可是…

　　可是他也知道…

　　这一让，下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来这一眼。

　　高湛只想再多这样看她两眼，听她多和自己说上两句话，哪怕只是冷言冷语、斥责怒骂，也足以慰籍自己心里久久压抑的不甘和思念。

　　他一动未动，声音微涩，语气亲昵里带些讨好，又带着隐晦的试探，紧紧盯着她：“臣弟府里…前些日子添了两个小子，吵得很。阿嫂是过来人，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小儿夜里睡得安稳些？”

　　李祖娥依然没有看他，反而侧过身望向宫檐垂柳。

　　“长广王若真知懊悔，便该谨守君臣之礼。”

　　李祖娥终于开口了：“当年那个天真纯良的孩子，断不会用这等轻佻之态与本宫说话。”

　　她的这句话清清冷冷的，并不是厉声斥责，却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高湛脸上，让他指尖一颤，差点没绷住。

　　“以往许多事情，本宫如今都记不得了。”

　　李祖娥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却像是百千细针刺骨扎心：“听说王妃贤惠，陆嬷嬷老成，抚育幼儿之事，长广王不如多问问身边人。”

　　“本宫倦了，王爷请自便。”

　　她这次没有再犹豫停留，见高湛始终不动，她便径直从他身侧绕了过去，走出回廊，上了凤辇。

　　高湛僵在那里，一颗心瞬间就被李祖娥那短短的三言两语捅成了窟窿。

　　他握紧了拳头，没有回头。

　　而李祖娥的凤辇从柳树下缓缓经过，而后慢慢远去，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高湛突然猛地一拳狠狠打在了身边坚硬的廊柱上。

　　手背传来的剧烈痛楚却敌不住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说，她记不得了。

　　记不得什么…

　　她不记得他们曾经那些相处过的日子了。

　　不记得她曾那般温柔地安慰过自己，拥抱过自己。

　　不记得她曾经说过永远都不会不理自己。

　　她否认了…

　　否认了他们之间曾有的一切回忆。

　　否认了那些曾在他最迷茫、最落魄、最痛楚的时候惟一的慰籍和温暖。

　　她竟已经厌恶他至此么？

　　高湛靠在廊柱上，只觉得一颗心都绞痛的厉害，窒息的感觉一阵阵往心头涌来，简直让他喘不上气。

　　为何偏偏对他这般？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莽撞失控了，可是如今见了她，他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那颗心。

　　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

　　高湛所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愫和痛苦，如潮水般纷纷涌上又被仅存的理智压下，最终缓缓化作眼角的一滴清澈的泪。

　　他抬起手来，轻轻拭去自己眼角那道蜿蜒的水迹。

　　看着指尖上晶莹的痕迹，他突然笑了一声。

　　他不信。

　　不信她内心真的对自己毫无感情。

　　高湛有些失魂落魄地出了宫门，坐在回去的马车上。

　　马车驶出皇城，入了那喧嚣的闹市，他阖着双目，仿佛周围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脑海里只一一浮现过往那些温暖的时刻，回忆起她那带着怜爱的、温柔如一汪春水般的目光，再度又陷入到自欺欺人的安慰中。

　　那股萦在心口的极致痛楚和喘不上气的窒闷感才缓缓消散些许。

　　她只是…

　　只是因为皇兄。

　　定是因为皇兄…

　　她才不愿意和我说话。

　　皇兄如今性情反复无常，她定也是因为避嫌的缘故。

　　她说我应该谨守君臣之礼，待我态度冷淡，不过是为了保护我。

　　阿嫂…

　　他的阿嫂最是善良温柔，又怎会舍得待他如此绝情呢。

　　高湛径直回了密室，宣和士开。

　　和士开此前在他和胡长清的双重运作下，利用了高演和太后的关系，早已顺利从马城又调回到他身边。

　　只是他们经历了前面那些事后都变得格外低调，愈发谨言慎行。

　　而高洋这一年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他们身上。

　　高洋一心想要掌控南梁，统一南北，对抗西魏。

　　高湛驻足于疆域图前，建康之战，对高洋似乎打击甚大，他的内心没有多少悲痛，反而有窃喜之意。

　　原来那素来战无不胜的二哥，也会有如此惨败的时候？

　　当初征柔然、讨山胡，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被世人追捧夸赞的英雄天子，如今竟也会有落马的时刻。

　　高洋如今变得如此癫狂、暴戾、嗜酒无度，他就不信，阿嫂心里还会念着这样一个昏君、暴君！

　　疆域图旁，是一副画像。

　　画中的女子，姿容端庄清冷，如九宫月仙，眉宇间又萦绕着令人心碎的温柔和仁慈，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那正是他藏在心里的阿嫂。

　　在那些孤独的、痛苦的、辗转难眠到连烈酒都麻痹不了自己的夜晚，他便一笔笔勾勒着她的眉眼、身姿、神韵，一颦一笑。

　　他将深深压在心底的那些愈发汹涌的思念、渴望、情欲、痛苦全都融于笔墨，最终终于变成了画纸上那个看上去栩栩如生的她。

　　高湛缓缓伸手，抚上了画像中女子的脸。

　　他的手指在她那姣好的面容上一点点地流连，眼神是再也无需刻意掩饰和隐藏的痴迷和炙热。

　　她看上去依然是那般遥不可及，却又像是要一点点被自己困在怀中，无法挣脱。

　　就在此时，密室的门悄无声息滑开，和士开如同一个影子般闪了进来。

　　他手里正捧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黑檀木小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