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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替身 ...

  •   和士开被调离邺城的那日,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他依然是初见时的那袭青衫,抱着那把被胡长清摔裂的琵琶。

      他回眸的那一瞬间,高湛强忍心里的不舍和眼底的泪意。

      和士开放下琵琶,又是深深一揖:“殿下,山高水长,还请多多保重。”

      高湛怔怔地看着马车辘辘驶出自己的视线,心里顿时就像是空了一大块。

      他回到府内,将自己关到了琴房里。

      阿嫂不理他,和士开也走了。

      除了亲王这个所谓高高在上的身份,他还剩下什么?

      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需要他。

      他一边仰头灌着酒,一边抱着和士开曾经抚弄过的琵琶,第一次觉得诺大的王府,这么空,这么静。

      静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和士开离开的第七天,高湛醉生梦死了七天。

      第七天,他试图用其他乐师麻痹自己,却发现根本无人能够取代和士开。

      他的心里憋着一团燃烧的火,却烧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他想起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在他面前痛哭,求饶。

      他屈辱,愤怒,痛恨,却又如此无能为力。

      高湛醉的昏昏沉沉的时候,也会恍恍惚惚听到和士开在对自己说,殿下,这世上,惟有权力,才能让你为所欲为啊。

      惟有权力,才能让你保护想保护的人。

      得到想要得到的人。

      当明亮皎洁的月色重新洒在长广王府的时候,高湛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了许久。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往前走,让所有侍卫都滚开,都离他远远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只知道自己想离开王府,想离开这个华贵却冰冷的囚笼。

      就像五年前那个新婚之夜一样。

      可是,再也没有和士开,会用一支曲子来安抚他受伤的心了。

      他想念阿嫂。

      想她的怀抱,她的安慰。

      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没出息,怨恨着她的冷漠和绝情,一边却又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思念和渴望。

      高湛此时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到了泥潭里,他痛苦不甘地挣扎着,却又无法自拔地越陷越深。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处幽静的偏院进入他的视线,院外栽着一簇簇芍药正迎着月色盛放,粉白交替,月光静静地洒在花瓣上,如笼上一层轻盈的薄纱。

      高湛望着芍药花,突然想起的却是十年前李祖娥将此花别在自己衣襟上说过的话。

      那时候,她说:“将来阿湛长大了,不知有多少姑娘争着给你戴花呢。”

      可是那时候年幼的他又怎会知道,如今的自己,只想要她一个人。

      他的眼里只能看见她,他的一颗心,只想捧到她面前。

      可是她却是如此的不屑一顾。

      高湛微微弯下腰,轻轻触了触芍药,一滴眼泪砸在花瓣上,如晶莹的露珠从上面滚落,最后悄然泯灭到了泥土里。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古琴的声音,月色之下,更显幽清空灵。

      他指尖一顿,循着琴声,推开了院门,然后一步一步往里面走。

      推开房门,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高湛的心猛地一跳。

      “阿嫂。”

      他手里紧握的酒壶骤然坠地,什么月色,什么琴音,什么芍药花,都没有了。

      他的眼里只有此时此刻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

      阿嫂。

      高湛怔怔地看着那坐在古琴前的女子。

      房内帷幔随着微风轻扬,她一头青丝如瀑,正垂眸坐在窗边低抚琴弦,淡淡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更添三分清冷。

      见有人推门进来,那女子讶然抬眸,站起身来。

      高湛喉结滚动,一颗心就像轻飘飘地飞到了云间,满腔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三两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是你!”

      他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场梦境。

      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可是他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境。

      在以往的梦里,阿嫂都是离他远远的,他扑过去抱的时候,就像是抱住一团虚影,一触,那个影子就散了。

      他从未在梦中这般亲密地拥抱过她的身体,感受过她的气息。

      如此真实的感觉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情愫和□□。

      他听不见女人声音带着些许惊恐无措唤着殿下的声音,他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只看到了他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是他的阿嫂。

      高湛的眼泪重重砸在女人的脸颊上,她的身子僵在他的怀里,不知所措。

      他哽咽道:“别…别讨厌阿湛。”

      “…别不理阿湛。”

      他泪眼朦胧间,仿佛看到了阿嫂眼里温柔的光,带着隐隐的怜惜和心疼,仿佛又看到了她曾经用手轻轻抚去他的眼泪。

      他俯下身,猛地吻住了她的唇。

      有着少年的青涩,却又带着一股急切和强烈的占有欲。

      他们唇齿交缠,呼吸交融。

      高湛内心所有压抑的痛苦、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如放了闸的洪水奔泻而出。

      阿嫂。

      他滚烫的吻混着酒气,铺天盖地落在女人温热的肌肤上。

      女人被推倒在古琴上,在月色下撞出清冽破碎的曲调。

      这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李祖娥的虚影。

      高湛醒来的时候,第二天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

      他闭着眼睛,只感觉大脑晕沉,恍恍惚惚,那是宿醉后的反应。

      李祖娥的影子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消散的一干二净,可是他却依然舍不得清醒,一次次回忆那些让他魂牵梦萦、食髓知味的细节。

      那是一场多么美好的梦。

      美好到他根本不愿意醒过来。

      可是他鼻息间闻到的那股幽香熟悉又陌生。

      高湛手指微动,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不是在自己的房间,也不是在琴房,书房。

      他微微直起身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上半身什么也没穿,这是哪儿?

      高湛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那架古琴上。

      昨晚的梦里,就是这架古琴…

      还有弹琴的阿嫂。

      他正盯着古琴出神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是个女人。

      高湛第一眼,还以为她是李祖娥。

      可是…

      他如此清醒地发现,她不是。

      她只是和李祖娥有四五分相似罢了。

      那女人上前行礼道:“妾身,李玉容,见过殿下。”

      “李…玉容?”

      高湛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这个姓氏触动了他,而这个名字,是如此熟悉。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面容,一时想不起来府里竟还有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女人。

      李玉容垂着眸,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轻声道:“殿下用茶。”

      高湛没有接,只是盯着她。

      像,太像了。

      并不是五官的完全一致,而是那种气质,那种眉眼间的神韵。

      尤其是她微微垂眸的样子。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手指轻轻摩挲着,目光在她的面容上逡巡流转,声音微涩:“你何时入的府?”

      李玉容不敢看他,只道:“妾身…妾身是天保元年入的府。”

      “你出自赵郡李氏?”

      “…是的,妾身父亲乃赵郡李叔让。”

      “难怪…”

      高湛低声喃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微微捏紧:“本王想起来了。”

      他眸色瞬间变冷:“你原是那元善见的妃嫔李夫人。”

      昔日,元善见禅位后,被废黜为中山王,昔日后宫妃嫔尽数遣散分至诸王府内。

      就是那个时候,她被分进了长广王府。

      李玉容闷哼一声,还没开口,高湛就松了手,他掀开被子,李玉容连忙上前侍候他更衣,高湛本来想让她滚,可是一看到她的那张脸,就又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日色笼罩在李玉容的脸上,连她那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似乎又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李祖娥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仍然在隐隐作痛。

      上朝时,李玉容和李祖娥的脸依然交替着在他心里出现。

      在高湛心里,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李祖娥。

      可是如此悲哀的是,他的痛苦竟然在这样一个“替身”身上得以舒缓。

      而他这连日酗酒、心不在焉、精神萎靡的模样自然也落在了高洋的眼里。

      “长广王!”

      高洋的一声厉喝传来,群臣的目光纷纷看向他。

      高湛猛地回神,手中笏板差点没拿稳。

      他稳住心神,强作镇定,连忙出列低头行礼:“臣弟在。”

      高洋手指轻敲御案,眯着眼打量着他:“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朕的好弟弟,北齐的长广王,如今是何等的风采!”

      朝堂上一片寂静,众臣屏息,纷纷垂下头,无人敢出声。

      高湛顿觉屈辱,指节在笏板上收紧,依言抬头。

      “哼!看看你这副鬼样子!眼窝深陷,面色如土,走路虚浮!哪还有半分朝廷重臣、皇家亲王的威仪?!”

      高洋看着他那眼窝下的青黑,萎靡不振的模样,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整日浸在酒缸里,与那些下贱的伶人厮混!你当朕这朝堂是什么地方?是你长广王府的戏台子吗?!和士开才调走半个月,你就成了这副烂泥模样!”

      ”怎么,朕调走了你的和士开,你如今连上朝都成了苦差事?!离了那下贱伶人,你就没了魂,活不下去了是吗?!”

      高洋越说越怒,抓起手边一份奏折就劈头砸去:“你看看你近些天办的狗屁差事!”

      这番当着群臣百官面前,极其难堪、羞辱和疾声厉声的斥责,此时就像是一道鞭子狠狠抽在高湛的脸上。

      而那道奏折竹简“啪”的一下砸在高湛额间,一道血痕缓缓渗出,满朝群臣不敢言语,而他垂眸,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惟有睫毛剧烈颤抖,在脸上覆下一层阴影。

      他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一根根针刺在他的身上。

      和士开被流放的痛楚、失去重要臂膀的焦虑,对李祖娥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以及此时此刻被皇兄当众剥皮拆骨似的羞辱,种种情绪交织,让他血气直冲头顶。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将心头的怒意和反驳的冲动压了下来。

      不能顶撞。

      心里那股极致的怒意和难堪似乎到了一个极限,反而让他变得格外的冷静。

      他此刻就像是灵魂在缓缓抽离,逐渐浮在了半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高演忍不住出列,躬身劝解道:“陛下息怒!九弟年少,一时糊涂也是有的。陛下严加管教也是为他好,想必九弟已深知悔悟,定会痛改前非。”

      紧接着,高孝瑜也赶紧出列附和:“王叔所言极是!陛下,九皇叔向来聪慧,只是一时迷惘。请陛下莫要再动雷霆之怒,以免气坏了圣体。”

      见高演、高孝瑜二王出言劝诫,也有部分朝臣站出来附和,高湛垂着头,低声道:“臣弟知错,定当改进,不负圣望。”

      高洋重重冷哼一声:“再这番颓靡作态,朕就直接将你调去马城陪那和士开弹琵琶!”

      “退朝!”

      群臣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高湛独自走在最后,指腹抹过额间血迹,阴沉沉看着手上的猩红。

      突然,他的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是永安王高浚。

      “我说老九,不是三哥说你!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伶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值当吗?陛下骂你两句那也是为你好?你看我们兄弟,哪个没有挨过陛下的骂?听阿兄一句劝,振作点!大好男儿,整天抱着酒坛子像什么话!”

      一旁的上党王高涣也道:“就是!九弟,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那和士开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会玩会哄人的轻薄子,值得你为他这般消沉?陛下把他流放了也是为了你着想!你要是再这般下去,可就不是挨骂这么简单了!”

      两人性格直爽,本意也是安慰,可是此时在高湛听来却字字刺耳。

      他抬眼望向二人,见高涣、高浚两人甚至还面带笑意,又想起如今他们倒是受到高洋重用,更觉他们就是在讽刺挖苦自己。

      高湛强压怒意,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多谢两位兄长关心教诲,臣弟…自会振作。”

      高浚、高涣两人似乎也并未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异样,看他这般,高涣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回头阿兄请你喝酒,散散心。”

      这时,一直等在旁边的高孝瑜走了过来。

      他和高湛自幼一起长大,自是更加了解他的性情,此时过来拱手道:“三叔、七叔,你们先请,侄儿有几句话和九叔说。”

      高浚二人便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高孝瑜看着面无表情的高湛,叹了口气,放低声音道:“九叔…莫要过于介怀。陛下…近来性情是有些…你我都需多加小心。”

      他谨慎的没有提和士开:“九叔保重身体要紧,若有烦闷,可来我府上坐坐。”

      高湛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他坐在马车里,闭着双眸,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也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灰沉沉的天空云层堆积,映着一角飞檐,浓浓的压抑感迎面而来。

      他第一反应便是往曾经和和士开共处过的琴房而去。

      可是半路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

      他推开了李玉容所在院子的房门。

      高湛在看到她的这一瞬间,只想陷在这样一场梦里。

      李玉容看见他这副衣裳俱湿、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有些讶异:“殿下,您怎么…”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高湛一把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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