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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后位 ...

  •   550年5月,高德政等人劝高洋登基。

      高洋思虑再三,前往娄昭君住处。

      此前多年因高澄忌惮打压,他一直韬光养晦、装疯卖傻,确实没有像高澄那样建下军功,在政治根基上亦浅薄不稳,纵然先前的雷厉手段能够起到一时震慑的作用,但是如果要称帝,那些个老东西未必就会支持他。

      但是若是能够得到母亲娄昭君的支持,便相当于也得到那些鲜卑勋贵的同意,他的称帝之路自然也就畅通无阻了。

      他行至娄昭君别院时,娄昭君正在佛堂诵经,木鱼声伴着檀香萦绕在空气里,闻起来让人颇为静心宁神,似乎也冲淡着娄昭君心里那股锥心的丧子之痛。

      娄昭君见他前来,似乎也早已猜到他为何事,面色平静地放下木鱼,却手持佛珠坐至首位闭目养神,侍女皆躬身退下,独留母子二人,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高洋斟酌了一下,语气里带了些恭敬的试探:“阿母,近日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元氏德薄,君仪暗弱,天下汹汹,皆盼明主。儿…”

      他顿了顿,一边观察着娄昭君的神色,一边继续道:“儿感念父兄基业,思虑社稷承继,恐非元氏所能胜任。高侍中等人,亦忧心忡忡,屡有劝进之言…”

      娄昭君轻笑一声,语气甚是平静,却又带着一股冷意:“哦?劝进?劝谁进?劝你取元氏而代之?”她睁开眼眸,直直望向高洋,眸色锐利,不怒而威:“子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高洋和娄昭君自幼便没有那么亲近,娄昭君宠爱长子,后又偏爱六子高演,而他自然是不得宠也不受重视的那个,因此对母亲的态度亦是又敬又怕。

      在娄昭君那摄人的目光和冰冷的言语下,高洋的心里也难免有些怯然,也被娄昭君的眼神和态度给刺痛了,他微微握紧了杯盏,却依然面色镇定,试图说服:“阿母,非是儿贪恋权位,实是时势所迫,天命所归。阿父开创基业,阿兄奠定根基,如今元氏昏聩,人心尽归我高氏。若此时不行非常之事,恐反受其乱,辜负父兄心血,更负天下黎民百姓之望啊!”

      高洋言辞恳切:“阿母,您是我高氏砥柱,鲜卑诸贵皆仰您鼻息,若得您一言定鼎…”

      娄昭君打断他的话:“住口,什么天命所归,什么人心尽归!子进,你莫被那些谄媚之徒蒙蔽了双眼!”

      她站起身来,瞥了高洋一眼,又望向墙上悬着的高欢画像,语气冰冷中却又带着隐隐的骄傲:“你父如龙,你兄如虎!他们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尚且以人臣自居,奉魏室为主,不敢僭越!你?”

      她转过身打量高洋一番,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你何德何能,竟敢生此非分之想?”

      高洋被母亲这番话、这个带着羞辱轻视的动作深深刺痛了,怒火和恼怒屈辱蹭的从心里腾升。

      娄昭君毫不留情撕开他心里的伤疤,他永远就要活在父兄的阴影下,活在高澄的阴影下,被所有人都认为自己远不如父兄?

      她从来就是如此偏心,从小到大,自己只能隐忍,步步退让,她纵容着高澄的跋扈嚣张,纵容着高澄对自己的百般羞辱,纵容着其他人甚至那些庶出兄弟对自己的嘲讽侮辱,甚至明明知道高澄凌辱自己的妻子却依然无动于衷。

      她的眼里从来只看得见高澄,只看得到高演,却从来没有自己这个儿子的半席之地。

      高洋满腔愤怒和委屈已至胸口,却依然被他强自压下。

      阿父已逝,娄昭君背后站着的鲜卑势力,他不能和娄昭君闹翻,至少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刻不能。

      娄昭君轻视他又不是一日两日。

      多年来的隐忍让高洋此刻再度压下了那些翻涌的情绪,他深掐掌心,努力保持冷静,语气里却已带上了冰冷肃气:“儿岂敢与父兄比肩?然时移世易,今日之势,岂是父兄当年可比?我亦非昔日懵懂小儿!”

      他站起身来,气势凛然,似乎想竭力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如今执掌军政,平定四方,朝野畏服,皆此实绩。阿母为何总这般看轻于我?”

      娄昭君不为所动,扯了扯唇:“实绩?些许微功,便让你忘了根本?忘了你父兄是如何教导你忠义?元氏再弱,也是魏室正统!我娄昭君一生,辅佐你父,教导你兄,皆以匡扶社稷、恪守臣节为本!如今你竟要行此篡逆之举,置我高氏忠义之名于何地?置你父兄英灵于何地?”

      见娄昭君态度如此决绝,高洋的理智瞬间被心头的狂怒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冷笑两声,又大笑起来:“是啊,阿母心里只有父兄,只有那虚妄的忠义名节,何曾看到过我?在阿母眼里,父为龙兄为虎,我高洋算什么?连条丧家之犬都不如吧?是啊,在你心里,我这等蠢笨的痴儿又怎配觊觎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我也只配被其他兄弟日日取乐玩笑,就像曾经度过的二十几年一样,被人踩在泥里狠狠践踏侮辱!”

      他看着娄昭君惊怒的眼神,止住了笑声,眸色凶狠,一字一句:“但是阿母,儿会让你知道,不管你支不支持,我高洋,都永远不会再有那任人欺凌侮辱的一日了!”

      高洋不再看娄昭君铁青的脸,带着满腔的愤恨和屈辱,怒气冲冲掀帘而出。

      他回房时一脚直接踹翻了挡路的矮几,器物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鸣,李祖娥此时正在摇篮边逗弄两个孩子,年幼的高殷趴在摇篮边也盯着弟弟妹妹看。

      他浑身的戾气和暴虐吓到了房中的侍女,也惊到了高殷。

      侍女纷纷跪下行礼,李祖娥拉住想要懵懵懂懂上前的高殷,又示意绿鬟、春杏二人将孩子带出去。

      自高洋被封齐王以来,他越发忙碌,情绪也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变得愈发喜怒无常,每次回来都是难掩戾气和疲惫,但是今日这种狂暴愤怒到毫不遮掩的情绪,倒是少见。

      李祖娥知晓他的心思,他想尽快废黜元善见,登基称帝。然而根基不稳,定会处处受阻遇挫,今日定是谁的劝阻之言又激怒了他。

      她上前给高洋倒了一杯清茶:“子进,气大伤身,何苦如此?”她一边说罢一边主动将茶盏递到他唇边:“喝一口,顺顺气。”

      李祖娥温柔的言语让高洋怒火稍褪,他就着妻子的手灌了两口后,坐了下来,却依然余怒未消:“阿母心里只有父兄!竟视我如草芥刍狗!她竟说我不配,不愿支持我!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儿子!”

      “阿母…或许是念及父兄旧情,一时难以接受变故。”

      李祖娥也顺势坐了下来,又给他续上茶水:“她老人家,终究是重情重义之人。”

      “重情重义?”

      高洋冷嗤一声,语气里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她对谁都重情重义,对我却只有苛责和轻视!”他一把拉过李祖娥的手:“阿娥,你可知我心?我并非贪恋那把龙椅…只是…只是…”

      李祖娥安抚道:“妾身知道。子进你志向高远,这些年的隐忍,妾身都看在眼里,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天下之事,非止于力,更在于一个义字,一个“名”字。阿父以人臣之极位,行匡扶之实,功在社稷,名垂青史,万民敬仰。郎君若能效仿阿父,做那定鼎乾坤、安邦定国的柱石之臣,何尝不是一条光明大道?既能全了君臣之义,又能显我高家世代忠良门风,更可保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她顿了顿:“强取…终非正途,恐遭非议,遗患无穷啊。”

      李祖娥的语气虽然轻柔婉转,高洋却也是听出了李祖娥言语的隐晦的劝诫和不支持,他脸色愈发阴沉,猛地握紧她的手:“阿娥?你也不支持我?”

      “母亲反对我,骂我不如父兄,说我是痴心妄想,如今你也不支持我?!”

      高洋猛地站起身来,李祖娥纤细的手腕上已经被他刚刚的愤怒捏出了一圈红痕,冷冷道:“你是怕我篡了那元善见的江山,夺了他的位吧?!”

      他先前好不容易被她抚平的愤怒此时又熊熊燃了起来,他们之间始终回避元善见这个问题,可是这个名字却始终如同一根刺扎在两个人的心里。

      李祖娥脸色一白,看着瞬间暴怒、神色阴郁的高洋,她强忍着手腕处传来的痛意和心头的委屈,却控制不住鼻间的酸意和哽咽:“我…”

      “子进,我是你的妻子,我这一生心之所系,身之所系,只有你一个人,又怎会不支持你?”

      她忍住眼泪:“我只是为了你和高家考虑。”

      “如今鲜卑元老,天下士人,心中所念,仍是魏祚。若是你强行登基,名不正则言不顺,根基不稳,必生内乱外患。到时候,你将置身何等险境?高氏基业又将如何?”

      她垂眸轻拭泪珠:“我是怕…怕你一时意见,行此险着,反受其害啊,到时候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和殷儿,和绍德、宝德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效周公、伊尹之事,执掌乾坤,安定社稷,而不必担篡逆之名,招致无穷后患…这难道不是更稳妥、也更能保全你,保全高氏,也保全这天下苍生的路吗?”

      高洋默然听完她的话,心头之火虽然稍息,却嗤笑一声表示无法认同:“阿娥,你可听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自古以来,忠臣良将,有多少人又是能够遇到明主,得以善终?何况权臣。”

      “屈居人下,便等于要继续将自己的命运和前途交到别人手里,任他人生杀予夺,如猪狗般让人屠宰欺凌!我不愿再如此,也不愿再让我的妻儿如此!只有走到最高处,只有让所有人都畏惧、害怕、臣服,而不是像那个傀儡天子一样懦弱无能,才不会有人再敢欺凌践踏我们,未来也才不会有人敢觊觎我的位置和性命!”

      高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抑闷,不再看李祖娥的神色:“行了,你休息吧。我还有要事,不必再等我。”

      他转身出门,只留下李祖娥一人对烛默默垂泪。

      娄昭君的反对和李祖娥的劝诫却都没有动摇高洋称帝的决心。

      六月,高洋再度利用铸铜像行占卜之事,结果成了,便立刻让段韶前去试探肆州刺史、东魏大将斛律金,这斛律金曾经也是高欢手下的心腹大将,如今手握六镇精锐,若是他一句愿效死力,就等于坐拥百万鲜卑铁骑。

      可是斛律金却亲自来见高洋表示反对。高洋让人去邺城那边打探风声也无人同意,不由得心里郁闷不已。

      但是他身边心腹徐之才、宋景业等人却日夜为其占卜,劝他早点受命。

      高德政等人也是劝诫不已,直到高洋让术士李密再度卜出乾鼎之卦,乾为君王,鼎为五月,李密道:“天赐良机,五月就是最好的时机。”

      而此时的娄昭君得知高洋竟然已经卜出君王卦,其心又坚定异常时知道再阻止他也没多少用处,便一心思索其中利益关系后请他过来。

      高洋见母亲突然召见,只当是母亲态度松动,心里忍不住带着疑虑和欣喜前去。

      母子两人再度见面的时候已没有当初那般沉重肃然,却依然透着紧绷压抑的气氛。

      娄昭君看着高洋神色复杂,淡淡开口道:“卦象之事我已知晓,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强阻…”

      她顿了顿:“你若真的决意走到这一步,我也拦不住。”

      高洋心里一喜,娄昭君果然松口了。

      娄昭君继续道:“我可以支持你。但…”她语气微转,道:“我有一个条件。”

      高洋心里一沉,他就知道,娄昭君没有这么容易松口,他心里暗自思忖,虽说如今他已经不管娄昭君支不支持自己都下决心要上,可是毕竟有了娄昭君的支持,一切都会进展的更顺利,这于他登基之后的局势巩固也会大有裨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压住心绪:“您说。”

      “你登基之后,必须立怀英为后。”

      高洋握紧杯盏:“段蕙为后?”

      娄昭君道:“不错。怀英不仅仅是娄氏的血脉,是你的表妹,也是段韶的妹妹,段韶如今手握重兵,是你能坐稳这江山的柱石。”

      她望向高洋,沉声道:“我既为你阿母,便不得不为你,不为高家的未来着想。段氏的背后,站着的不仅仅是鲜卑贵族的利益,更是上百万的鲜卑将士。子进,你若想做皇帝,想坐稳帝位,就需要娄氏的支持,也需要段韶和他麾下那些彪悍鲜卑勇士们的刀。没有他们,你这帝位,就算上去了,又能坐得稳吗?”

      高洋不是没有考虑过后位的问题,他知道娄昭君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但是在他的心里,后位除了李祖娥,无二人选。

      他握紧了拳头,听到娄昭君带了轻蔑的语气道:“至于李祖娥,一介汉家女子,纵然有些才情姿色,又怎能母仪天下,堪为皇后?她背后的那些汉人士族,不过是锦上添花,岂能和段家的根基相提并论?让她做个贵妃,已是恩典,皇后之位,关乎国本和江山的根基,岂能儿戏?”

      “呵。”

      高洋不禁发出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阿母,这便是你所谓的支持?用后位来换取您娄氏和段家的权柄?”

      他看着娄昭君,心里却突然平静了,直视着娄昭君道:“但是儿心里的后位,早有人选,非李祖娥莫属。”

      “她为儿结发之妻,在儿最卑微、最被人轻视、践踏、视做蝼蚁的岁月里,只有她不曾轻视过儿,只有她挺身而出以靖共而位,好是正直维护儿。她为儿诞下正道、绍德、宝德三位儿女,几乎为儿殒命,儿岂能弃她,负她?!”

      “您让儿迎段氏为后,弃她,负她,儿做不到。”

      高洋神色平静,语气平缓,却格外强硬。

      “何况她身后站着的,是河北汉家衣冠,是他们的支持,才让我走到如今这一步。段韶是猛将、柱石,儿自会厚待他,以王侯之位酬其功勋!”他一字一句:“但是后位,绝不可能。”

      此时在高洋心里,立李祖娥为后并非只是因为那份所爱、所敬、所恋的夫妻之情,也并非只是因为她身后所站着的河北士族势力,更是为了对抗娄昭君对自己的控制和胁迫。

      她凭什么让自己立段蕙为后?

      难不成也要让自己成为可以任她摆布和拿捏的棋子,像元善见那种做一个傀儡皇帝吗?

      绝不可能。

      高洋躬身一礼,不再看娄昭君愤怒的神色,冷冷道:“若无其他要事,儿还有事要忙,告退。”

      他已打定主意,谁也拿捏控制不了他,更威胁不了他。

      娄昭君不支持他,没关系。

      等到了那个位置,谁都要臣服。

      此时的元善见知道大势已去,早就准备了禅位诏书,高洋率兵直奔邺城,彭城王元韶手捧玉玺跪迎高洋。

      五月初十,高洋在邺城南郊顺利登基称帝,立年号天保,国号为齐,史称北齐,东魏政权自此覆灭。

      然而夏天的尚未完全褪去,昭阳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寒意。高洋登基三月有余,励精图治,雷厉风行,展现出一代雄主的锋芒。

      国事初定,立后之争却愈演愈烈。

      娄昭君虽然被迫接受儿子称帝的事实,却不肯放弃对后位的掌控,她联合鲜卑勋贵,频频在朝堂上施压,要求高洋立段氏为后。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

      娄昭君虽然未在朝堂之上,但是她的威压似乎也笼罩于大殿内,以段韶为首的数位鲜卑勋贵重臣,以及依附娄昭君的那些宗室老臣再次联名上奏,恳请高洋册立段韶之妹氏为后。

      娄昭君的侄子娄睿率先站出:“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无中宫!段氏女,系出名门,乃娄太后亲侄,段大将军胞妹,温良淑德,实乃皇后之不二人选!立段氏为后,上可安太后之心,下可定勋贵之志,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望。”

      段韶虽未发言,但他那身象征赫赫战功的甲胄在大殿内熠熠生辉,其态度不言自明。

      “陛下!立后之事关乎国本,当择强宗之女,方能稳固根基!段氏出身尊贵,实乃不二人选!”

      群臣附和之声渐起,压力就如同无形的巨网,层层叠叠地向高洋罩去。

      龙椅上的高洋面沉如水,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他眼里翻腾的怒火,紧握龙椅扶手的指节已经泛白。

      他知道,这不仅是立后之争,更是他登基之后,母亲娄昭君和鲜卑勋贵集团对他皇权的一次重大试探和制约。

      就在高洋即将爆发,准备再次以帝王之位强行压下此议时,一个清亮又带着少年意气的嗓音,突兀地在大殿角落里响起:“臣弟高湛,有本启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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