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142、边关

　　高殷却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神色像以前那般温柔，却又是那样悲伤。

　　可是她一点起身和走过去的力气也没有，只费力抬起手来，去碰兄长的衣袍，然后她看到在高殷的身后，又隐隐出现了父亲的影子，她哭着大喊：“阿爷！”

　　“阿爷！救救宝德！！”

　　可是他们都没有过来，高殷那般悲伤地看着她，光亮中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了她的面前，而父亲高洋像是根本就没有看到她，他的肩头正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大笑着往雪地里跑去。

　　“阿爷！！阿兄！！不要！不要走！！”

　　高宝德哭得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重新变成黑暗，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多希望这就是一场噩梦。

　　可是不是。

　　她还是在那辆可怕的马车上，眼前还是那些人。

　　车里的气味更难闻了，她仍然想吐，可是胃里空空，已经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她躺在莲儿的怀里，莲儿正抱着她低声啜泣着，眼泪砸在她的脸上。

　　她还以为下雨了呢。

　　高宝德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到莲儿的半边脸都肿得高高的，她动了动唇，发现一动，自己那张脸就像是被撕裂似的，疼得厉害，让她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而莲儿见高宝德清醒，抱着她哭得更厉害了。

　　“小姐！你总算醒了！呜呜呜你吓死莲儿了！呜呜呜呜…”

　　高宝德觉得自己喉咙干涩得厉害，胃也因为没吃东西空得疼，她用力抬起手去擦莲儿脸颊上的眼泪，声音也因为没有力气变得很轻，沙哑得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别哭了。都是我…连累你了。”

　　莲儿抽泣着摇头，拿过一个小水囊，又拿过剩下的那半个又脏又黑的馒头：“小姐，你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高宝德闻到那水有一股怪味，她强忍着，勉强喝了一口，可是那馒头…

　　有个女人突然开口：“还是吃吧，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高宝德微微抬眼，去看其他人，发现她们都在看着自己，神色虽然还是麻木、恐惧、空洞，但感觉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命相怜的同情。

　　活着…

　　活着才有机会…

　　活着才能见到母后…见到阿兄…才能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高宝德像是被猛地点醒，浑身又来了些力气，她一把抓过莲儿手里的那半个馒头，忍着恶心，混着眼泪和脏水把它狼吞虎咽下去。

　　马车在黑暗里颠簸着前进，渐渐的，也许是为了打破里面那这令人窒息和绝望的恐惧气氛，里面的女孩们多了些交流，她们都说了自己的名字，身世以及怎么到这儿来的。

　　高宝德知道了最开始告诉她们是被卖到窑子里的那个少女叫做晚娘，才十四岁。

　　晚娘父母去得早，被舅舅养大，只是她十岁的时候就被自己亲舅舅为了换十俩银子，卖到了当地的一家窑子里，四年内倒手卖了两次，如今又被卖去北境。

　　而那个哭着最凶，喊着娘亲的女孩子叫二丫，才八岁，也是被拐来的。

　　其他人也低声介绍自己。

　　她们语气沉重，或是带着麻木，或是带着哭腔恐惧，像是在最后一次说自己的名字，也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的灵魂牢牢烙下不可磨灭的、属于自己的印记。

　　“我叫翠妞，十五。我爹赌钱，把我输给了赌坊，赌坊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奴家玉娘，本是幽州人氏。随父兄南下经商，路遇流寇，家人皆遭遇不测，我…我被掳了来…”

　　晚娘和她们熟了些后，便指着角落里一个一直用破布蒙着头的身影对高宝德她们道：“那个，是三天前刚刚被扔进来的，听说试图逃跑，被抓起来打狠了，嗓子好像也坏了，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吃过东西…”

　　高宝德越听便越是浑身发冷，她们说得每个字都那么可怕，仿佛都带着沉重的血泪。

　　她看着这一车容貌姣好的少女，第一次如此清晰感觉到宫墙之外竟有这么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正陷入这种绝望的处境，正在活生生地受苦。

　　她张了张嘴，又失去了声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高宝德再次从昏昏沉沉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目的地。

　　那是天高皇帝远，叫天天不应的北境边关。

　　那家她们口里的人间地狱，叫做春风楼。

　　多美的名字。

　　可是它是边境最大的销金窟。

　　是边关那些官员、商人、将士们最爱光顾的风月场所。

　　春风楼的老鸨是个年逾四十的女人，金银珠宝堆砌着她那臃肿的身材，那双三角眼倒是和先前的彪形大汉长得一模一样，里面流露出阴鸷又贪婪的精光。

　　她就像对待牲口那般地打量着她们的面容、身段、牙齿，然后给她们重新编号、命名，把她们变成明码标价的货物。

　　当看到高宝德和莲儿两人时，那老鸨眼里瞬间冒出精光。

　　“呦！这可真是两个稀罕的上等货！尤其是这个小娘子！”

　　那老鸨的手捏住高宝德的下巴，贪婪的目光来回打量：“啧啧，这张脸…只要一挂牌，不出三日便会成为春风楼里的头牌，名号响彻边境！不如…就叫你明月奴吧？”

　　“呸！谁要叫明月奴！”

　　高宝德心里恶寒，无奈手被绑住，根本动弹不了，只能瞪着她：“你放开我！！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阿兄是大齐的王爷！”

　　她脑瓜子飞速运转，本来想说高绍德的太原王称号，但是转而一想高延宗素来更顽劣，名头更响，而且好像他的封地也临近边境，可能说他的名字更能唬住这伙人，于是就抱着渺茫的希望，虚张声势地嚷起来。

　　“安德王你听过吗？！我就是安德王的妹妹！你要是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老鸨听了微微一怔，然而她非但没有露出惧怕的神色，反而大笑起来：“安德王的妹妹？哎呦喂，你可吓死老娘了！”

　　她四周那些打手也纷纷发出嘲笑声，老鸨又猛地收住笑，脸色翻的比书还快，啐了一口。

　　“我呸！老娘我还说我是皇太后呢！来这儿的每个丫头开头都编自己是哪里哪里的官家小姐！你这套说辞，老娘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哼笑一声，凑近高宝德，气焰嚣张，目光狠厉，冷冷威胁着：“老娘告诉你，小贱人！来了老娘这春风楼，是龙是虎你都得给老娘盘着！别说你不是什么安德王妹妹，就算你真是那安德王的亲妹妹，是安德王他亲娘！到了老娘这地界，也得乖乖给老娘接客！”

　　“哼哼…这北境天高皇帝远的，你那个不知道真假的王爷哥哥，他的手还伸不到这儿来！”

　　说罢，她松开高宝德下巴，对旁边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打手吩咐着。

　　“把这两个小蹄子给我单独关到后院柴房里去！先饿上个三天，好好磨磨她们的性子！老娘看看她们到时候还有没有力气在这胡诌乱扯的！”

　　高宝德被那些人粗暴地拉扯着，她不甘地挣扎着、哭喊着：“你们敢！！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放了我！我…我让你们阿兄给你们银子！！放开我！！你们这些禽兽！！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我皇叔…我阿兄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我会让他杀了你们！！他会把你们这个鬼地方夷为平地！！”

　　老鸨只回过头来轻蔑一笑：“好啊，老娘等着。”

　　高宝德和莲儿要被单独关押，分开时莲儿哭到几乎昏厥，高宝德只哭着道：“莲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做傻事！阿兄和尉世辨肯定会很快找到我们的！！”

　　接下来等着她们的是暗无天日的关押。

　　整整三天，她们没被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粒米，求生的本能最后让她们饿到看见干草都想啃上一口。

　　这种情形下，别说是逃跑了，她们就算是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更是渴的要冒烟。

　　高宝德一点点绝望。

　　她被饿到昏昏沉沉时，有时候就会梦到她和母亲坐在昭信宫那棵合欢树下，母亲正替她梳着头，温柔地念着：“宝德…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好好爱惜自己，照顾自己，要知足，惜福，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们的宝德啊…”

　　“日后定能与驸马举案齐眉，白首同心，儿孙绕膝，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母后…母后…你在哪儿啊。

　　宝德…宝德还能再见到你吗？

　　高宝德只觉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和莲儿好像回到了公主府里，看见那桌子上放着好多好吃的，可是她伸手去拿的时候，那些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骤然浮现在眼前的…只是无尽的黑暗，饥饿和冰冷。

　　她脑海里不断闪过母亲的脸，父兄的脸，高延宗的脸，尉世辨的脸，最后闪过…斛律世雄的脸。

　　不知为何，高宝德突然想到斛律世雄临走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高宝德，等着我！等我拿军功回来娶你！！”

　　她会不会烂在这儿，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斛律世雄…

　　你这个该死的莽夫…

　　你在哪儿呀…

　　不行…她不能被活活饿死…活着…活着才有机会逃出去。

　　可是…她要屈服吗？她堂堂大齐公主，要沦为卖笑的妓女吗？

　　那她还不如就这样死了！

　　柴房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高宝德晕晕乎乎地听见脚步声临近，随后老鸨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带着阴阳怪气：“呦，王爷妹妹醒了？这柴房滋味如何？可还受用？”

　　高宝德没吭声。

　　老鸨见她不说话，又踢了她一脚，然后蹲下来，捏住她的脸：“哼，要不是看在你这张脸蛋的份上，老娘会对你这么客气？说，你服不服？听不听话？接不接客？”

　　接你的头！

　　高宝德在心里骂，颤动的睫毛微微垂着，掩住眸底的恨意。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好。”

　　她咬着牙：“接。”

　　老鸨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屈服，她盯着高宝德望了半晌，继而又松开手，用手拍了拍高宝德的脸颊，得意的笑了笑：“是个识相的。”

　　她站起身来，示意打手端进来两碗清粥和几个馒头，放到高宝德面前。

　　高宝德也没有再犹豫，狼吞虎咽把它们吃掉，方才感觉到自己恢复点力气，然后问：“那个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

　　老鸨知道她是在问莲儿，靠在门框上，冷笑道：“那丫头，比你还倔，一直哭，刚刚才被教训了一顿。”

　　高宝德的拳头握紧，道：“你让我见她，我可以劝她。”

　　她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静，她目前脑子里想的就是，她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尉世辨…他们肯定会来救自己的。

　　老鸨眼睛微眯，又将她打量了一番，扯了扯唇角：“行啊。老娘就给你这个机会。”

　　她侧身对身后的龟公使了个眼色：“去，把那个哭哭啼啼的丫头带过来，让咱们的明月奴姑娘好好规劝规劝。”

　　很快，莲儿就被两个婆子押着拖了过来，她脸颊红肿，眼里含着泪，显然是刚刚才挨过打，一看到高宝德就呜咽出声：“呜呜…小姐…”

　　高宝德看到莲儿这样，连忙扑过去，泪珠也忍不住落下来：“莲儿！”

　　她看了一眼在旁边守着的老鸨，想让她离开，好单独与莲儿商议如何假装妥协和逃跑之事。

　　可是那老鸨却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那儿，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副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规劝的模样。

　　高宝德当着老鸨的面，也不好说得太明显，只好低声劝说：“莲儿！你看着我…既然…既然这样了，我们不如就认命吧！”

　　莲儿震惊抬头，对上了高宝德的目光，眨了眨泪眼，瞬间接收到了她眼神的暗示。

　　高宝德道：“只要我们乖乖听话，这儿应该就不会亏待我们的…你看，其实这儿…这儿应该也不会很差，可以吃香喝辣…总比我们被饿死、被打死好，对不对？”

　　莲儿也懂了高宝德的意思，她低垂着头抽噎着，然后怯怯点了点头。

　　高宝德又望向老鸨，努力让语气变得恭顺，道：“您看到了，她是年纪小不懂事，我会…会好好教她规矩的…您给我们点时间，也…也别让人再打她了…”

　　老鸨久经风浪，什么人没见过，哪会看不穿她们这两个小丫头片子的小心思，只是压根就没放在眼里，也懒得戳穿她们。

　　她看着高宝德，皮笑肉不笑地：“老娘就给你们三天！若再敢耍什么花样…哼！”

　　随后她倒是大发慈悲地让人把她们主仆两人都关在一个屋里了，留下一句“从明儿开始就教她们学规矩”就走了。

　　从那天开始，她们两个都开始乖乖吃饭，学那些花楼里所谓的“规矩”，并偷偷留意着一切可以逃跑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她们表现的一直也很乖顺，老鸨很快就把她们换到了干净的房间里，虽然外面依然有人守着，但是比那阴暗潮湿的柴房好多了。

　　两人第一次逃跑的那晚，春风楼里的客人特别多。

　　老鸨说第二天就要让她们出去挂牌接客，高宝德彻底坐不住，等不及了。

　　她和莲儿暗中商议了半天，她观察到每当人特别多的时候，前来送饭的看守就只有一个人。

　　其余时候，外面没人守着，只是门会被锁上。

　　她们尝试过用发簪去撬锁，可是那锁根本就撬不开。

　　思来想去，她们想到了一个主意。

　　高宝德决定趁着看守开门来送晚饭时，故意让莲儿打翻了餐盘吸引那看守注意力，再由自己从背后偷袭。

　　前面是顺利的。

　　虽然高宝德那一下子根本没有把那个五大三粗的看守砸昏，莲儿又勇敢从后面补了第二下，然后她们扔下花瓶就往外面狂奔。

　　“操！！”

　　那看守捂着流血的头大吼：“那两个贱人跑了！！快追！！”

　　她们跑出去，才发现春风楼竟然那么大。

　　这儿有三层，处处都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歌舞乐声、美人的娇笑声和男人的下流话交织在一起，中间的大厅此时有美人正在献舞，每一层或坐或站地都挤满了那些来此地寻欢作乐、一掷千金的嫖客。

　　两个人又慌又怕，简直像两只无头苍蝇在里面乱转。

　　她们一路上跑过那些房间，里面隐隐传出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

　　然而这一刻，她们什么笑声、乐声、说话声、怒吼声都听不到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逃出这个可怕的地狱！

　　高宝德紧紧拉着莲儿在人群里逃窜着，吸引了许多目光，她能感觉到后面的怒吼声越来越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一边跑，一边突然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喊。

　　“我是安德王之妹高宝德！谁敢动我！！我阿兄定率兵踏平你们这儿！！”

　　她这一声喊也吸引了更多客人和姑娘的侧目，打手和龟公瞬间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

　　那些彪形大汉手里拿着比她们大腿还要粗的棒子，莲儿被吓得瑟瑟发抖，高宝德虽然害怕，却喊声未停，她一边拉着莲儿跑，视线下意识带着希望往四周搜寻着，期盼着能够有人救她们出去。

　　可是周围男人的眼里更多的是惊艳和贪婪，就像一头头饿狼。

　　很快，她们就被追了上来，莲儿的头发被一把抓住拖倒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高宝德下意识回头去拉，刚伸出手就被人拧住了胳膊，她奋力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高宝德不顾任何仪态的挣扎尖叫，强烈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放开我！！我阿兄——”

　　突然，在二楼雅座的方向，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绝望里的幻觉。

　　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可是心头却涌起了无比强烈的希望，身体顿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得她再度甩开了身后那强有力的禁锢，扑到栏杆那儿，厉声哭喊地叫了一声：“斛律——”

　　然而后面两个字还没有喊出来，她的嘴巴就被捂住了！

　　整个人就又被那股强大的力量拖了回去！

　　“唔！！！”

　　高宝德用力地挣扎反抗，然而所有声音都被那只带着汗味的大手死死闷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绝望无助的、汹涌而出的眼泪。

　　斛律世雄！！

　　斛律世雄！！你看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