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春》程不晚

5、5

　　次日，八点的闹钟，张姐知道他们要出去玩，七点就准备好了早餐放在微波炉里等着热。

　　收拾好东西，下楼是九点二十。
　　天气又好了，民宿大厅的客人也多了。旅游团还带了一批旅客来，都是白人，他们看着落地窗外的风景，一连串的哦买噶。

　　张姐比较忙，指着厨房：“早饭在微波炉。”

　　程念说了声知道，就把随身物品放在柜台里。厨房的水管还是没修好，一地的水，至少比前几天的早晨好多了，水不会溢出来了。
　　早餐是泼了层热油的水煮面和一个煎鸡蛋，还有一个烧麦，张姐又放了两杯牛奶在旁边，挺丰盛。

　　程念按下开启键，站在旁边等，问：“他下来过了吗？”

　　张姐一边给那群白人发房卡，一边回她：“还没有。”

　　程念在考虑要不要给他一起热了，拿出手机发了信息，那边回的很快，说马上下来，就顺带着一起热了。
　　香味飘出，程念端着托盘到西边的餐厅区，放桌上，坐下来吃。
　　是手擀面，很劲道，汤是牛骨头汤，加上过辣椒的热油，又香又够味，这个时候要是再来点葱蒜香菜，应该更好了。

　　记得大学，她的室友就喜欢早上吃很清淡的包子清粥或者豆浆油条，不然太油腻会难受，可她对这些没什么要求，只要好吃就行。

　　九点三十多一点，裴闻止下来了，穿了件白色短袖，戴着黑色的防晒袖套，一直护到手掌虎口处，裤子是很简单的淡蓝色阔腿牛仔，鞋子是白色的运动鞋。
　　头发应该用手随意捋了捋，他的长相本就温和，眉毛不是凌厉的剑眉，弧度柔和，像被墨轻轻扫过的远山。
　　尾端微微下垂，有天然的无辜感，鼻子秀气，山根也不算很高，整个人温润如玉的，不然蒋文文也不会喜欢了三年。
　　可人心隔肚皮，何况是薄薄的一层皮相？

　　程念没什么想法，只抬手挥了挥就继续低头嗦面。

　　看到她在招手，他回应了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夸赞道：“张姐准备得真不错。”

　　“是啊。”程念也回应了一个笑。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

　　程念咬了口煎蛋，里面竟还是溏心的，入口绵密，蛋香带着甘甜，没忍住吸了口，说：“昨晚聊完就睡了，一觉到闹钟响。”

　　他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那就好。”

　　吃了几口才注意到大厅的人，看了几眼，随便说：“今天人还挺多。”

　　程念指了指蓝蓝的天，“大晴天，还不热。”

　　吃完饭跟张姐道别，他们就开始下山，下山的路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山路不好走，大部分路都照不到太阳，还是潮湿的泥泞路。
　　拖着行李箱也是个麻烦，尤其是坑坑洼洼的炮弹路。走了二十分钟程念就累了，找了块能坐的平坦石头坐着。

　　“不行了。”她挥挥手，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呼吸粗重：“上来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么难走。”

　　的确是累着了，拎着行李箱，要抓着劲儿，以防被行李箱下滑的力给拖摔。
　　虽没太阳，但是湿热，闷得不见汗，脸却跟灼烧一样，像在没油的锅里煎。

　　裴闻止在她旁边蹲下，四周都是杂草，树都有三四十米这么高，他们走的这条路都是被上下山的旅客这么多年走出来的，草都不长了，泥土也更软了。

　　程念坐石头上，他蹲旁边，头顶是密密的树枝绿叶遮着。
　　程念的左边是万里无云的空旷，两边是连绵的低山，山的中间是道路市集，再往远看就是高矮不一的红土平房，是桐缅的贫民窟，每年很多人来记录拍摄，用来做一种很新颖的边说边解析的视频。

　　而裴闻止的右边，是整个桐缅最富裕的地方。
　　前面是群山隔着，山外就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
　　残暴血腥，灰色产业聚集地以及，平凡普通人，惨绝人寰的哀怨嘶叫，再远，就是连声音都喊不出的人。

　　“在看什么？”见她一直发呆，呼吸都轻了。
　　“你没觉得，这一山之隔的两边，像是楚汉河界。”程念说。
　　话落，太阳升高，光线透过树叶叠层的缝隙打下来，隔在他们之间。

　　对方怔了下，想了想她这话的意思，明了后笑了下，指着她的左边。
　　他问：“你信命吗？”

　　程念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摇了摇头，不是不信，而是不知道。

　　“你记忆里的我，应该是不堪的吧。”他低头看她，帽檐压的很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嘴角下巴和白皙的脖颈，没有颈纹，瓷白的像涂了颜料。

　　程念以为他不会主动提起过去，还是实话实说：“嗯，你总受那谁的欺负。”

　　说完，她也看向他，他的笑容依旧保持，没有因为这话有任何变化。

　　“我有想过自杀。”这话说得也是轻飘飘。

　　程念心底惊了一下，没说话。

　　其实换做是她，在那样压抑的学校氛围下，刘子宏天天找他麻烦，不是扇巴掌就是吃各种恶心的活虫子，她要是还有想活着的想法，也很难。
　　刘子宏气不顺了，就会随便找同学发泄，首选就是裴止。
　　会把他拖出教室，把他的头按向头人工湖里。
　　大冬天会扒了他衣服，赤裸着站在操场，一遍遍说错了，我是笨蛋蠢货这种话，等他们笑够了才肯罢休。

　　最厉害的那次，就是知道蒋文文在锁骨纹了他的名字。
　　那天是数学课，程念记得很清楚，她是数学课代表，正在黑板写老师布置的作业，课快结束，刘子宏才回来上课。

　　老师也不管他，可以说是不敢管，刘子宏应该去喝酒了。进来后直直走到蒋文文面前，坐在程念的座位，抱着她就说了一大堆话。

　　蒋文文尖叫躲开，刘子宏就拉着她，两人拉扯，数学老师冲下去想拉，被刘子宏一个眼神逼退。
　　拉扯的过程，周围的桌子、书、椅子都歪躺了一地，整个教室乒乓响，同学都退到最后，有的还跑出去，刘子宏质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蒋文文尖叫着，突然拉下衣领，“PZ”字母的纹身赫然暴露，刚纹上，还红肿着，红圈下泛着根根分明的血丝。
　　刘子宏僵住了，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又气冲冲看向站在后面的裴止，大步冲过去，拽着人的衣领就往楼上拖。

　　他的几个狗腿子就跟着一起，把裴止的脚一扛，其中就有杨成。
　　裴止挣扎，那时他很瘦，过路的学生惊叫着，全都避让，只有两个也被他欺负过的男生冲上去帮忙，被刘子宏的另外几个狗腿一脚踹开。
　　他经常打架，出手又狠又快，在学校还收敛点。据说没上高中的时候就捅过人，没死，家里用钱摆平了，从那以后就更没同龄人敢惹了。

　　蒋文文知道事大了，拉着程念就追出去，哭喊着。
　　她越是哭喊，刘子宏的怒意越盛，自己喜欢的女生看不上自己就算了。
　　还偏偏看上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窝囊废，还是他最看不起的人，多大的侮辱！
　　本身蒋文文不喜欢他这个事就已经让他在圈子里够丢脸的了。

　　他们粗暴地把人扛到天台，裴止挣开了，往楼下跑，被最后的杨成一拳砸脸上搂住腰给撂倒了。
　　刘子宏对着他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后面觉得还不过瘾，又叫人把刚刚帮忙的那俩男生给弄上来了。
　　让他们三个，齐齐站一排，外面的同学敢进天台一步，就拖来跟着一起。

　　校领导在楼下疯呼冷静，要真闹出人命，学校也得完，毕竟省局对他们这个重点高中是十分看重的。
　　后来一个领导高呼：“刘子宏！你妈正在来的路上，你——”

　　话没说完，所有人僵住了，楼底下的人陡然睁大眼，猛地逃窜着散开。
　　先是从上而下的尖叫。
　　后是 ——砰！！！

　　“啊！”尖叫四起。

　　一个男同学摔下去了，头朝地，当场脑袋炸开。
　　人声太杂了，有尖叫、呕吐、大笑……

　　程念已经爬到六楼，听到沉重“闷”声，看到楼上楼梯口的同学都开始往下跑，再往上就是学校外包出去的员工宿舍。
　　天台在八楼。蒋文文已经腿软了，顺着墙蜷下去，瞳孔可见的剧烈颤抖。
　　程念也没往上再爬，逮着一个往下跑的同学问情况，对方说三个人，有一个摔下去摔死了。

　　刘子宏就是要裴止看着那俩先死，让他恐惧，再崩溃。
　　他的确做到了，裴止吓瘫了，大小便失禁。
　　喇叭声从远到近起伏着，楼下开来了几辆轿车，车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下来，被几个类似于保安的男人簇拥保护着。
　　其中一个校领导急忙慌说了什么，女人脸色很沉，又看见警方和医院部门的人拖走担架上的男同学，摔了一地的血和人体组织，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程念大喊：“在这！刘子宏在这！从这上来！”
　　反应过来后，其余同学也跟着一起喊。

　　听到他们高呼，女人强撑着清醒，指了指程念在的方向，几个男人扶着她爬楼，几乎是被半扯半扛跑上来的。

　　女人路过她的时候，程念看清了她，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视线相对，程念能看到她瞳孔里的自己，脸色是苍白的。

　　最后，女人上去劝说，刘子宏本不听他的，抬脚就要把人踹下去。
　　不知道最后女人说了什么，刘子宏放弃了逼迫裴止跳楼，把怒火指向女人，骂她是贱货，婊.子，勾引他爹。

　　这件事发生后，全校停课，第二个月统统搬去了新校区。因未成年，刘子宏不受任何法律裁决，加上家里有关系，说是关在青少年犯罪所了。

　　裴止半学期没来上学，临近高三下学末才来，那个时候蒋文文已经是刘子宏的女友了。
　　恋爱后他们两个也不来上课，各种混街度假，成绩一向不错的蒋文文最后没考上大学，毕业后告刘子宏强.奸，分手，京漂。

　　程念收回思绪，叹了口气。
　　她抬头看天，云飘过，起风了，树叶飒飒。
　　是西风。

　　裴闻止突然说：“只有你来给我送习题册，不然高考，我可能不参加了。”
　　程念问：“那你考到哪了？”
　　他答：“京北大学，但没去上。”
　　程念过会又问：“这么好的大学，为什么不去。”
　　他没说话，嘴角渐压，黑色的眸子，爬了些哀愤。
　　他说：“怕再遇到，第二个刘子宏。”

　　程念张了张嘴，其实她想解释，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跳楼那件事后，裴止就住院了，也可以说是被警方保护了起来。
　　那一段时间，他几乎不吃不喝，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在全校都排得上前五。
　　班主任一直很重视他，经常给他开小灶，就找到了程念，让她去给裴止送书和笔记还有练习册。

　　程念不想去的，但没办法，也不能拒绝老师，只能服从。

　　她送到了医院门口，没进去，塞了五块钱，托过路的护士送进去了。
　　护士为确保没送错，送前特意问了她的名字，还让她用笔写在笔记本的封面上。

　　“谢谢你，程念。”他道谢的声音很轻，这句道谢像是压了很久很久。
　　说出后，他长松口气，整个人都轻快了。坐地上双掌撑地，身子后仰，也看向天。
　　他说：“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气。”

　　程念突然说：“刘子宏前年死了，自杀。”

　　他没表情，只是把目光回到了她身上，“我当时也听说了。”

　　“恶有恶报。”程念说。
　　他没说话，还在看天。

　　程念还看着他，说：“小时候我养了只猫，被邻居的男孩扔缸里淹死了，后来他养了只小乌龟，天天当个宝贝一样走哪带哪，有次被我偷到手了，我顺着马桶冲下去了，他又养了只，我还是这样做的。”

　　“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怎么说，我养一个东西就死一个，不是病死就是被毒死偷走。”程念看着他，“所以我就在想，我当时做了第一次这种事后，后面要是收住手，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报应……所以你问我信不信命。”

　　程念指天，“我不信命，但我信因果报应。”

　　裴闻止呼吸滞了瞬，低笑一声，“要真有因果报，这世道都剩好人了。”

　　程念盯着他看了会，在他看来的瞬间站起来，“继续走吧，别让你朋友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