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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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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桐缅文城,七月。
程念接过眼底赫然出现的冰镇矿泉水,烦躁拧了盖就“咕咚咕咚”几口灌没了,随手扔地上。
站起来把瓶子用脚踩瘪,鞋底踩过塑料制的瓶身,刺耳声响。
以前她很讨厌这个声音,现在习惯了,觉得挺爽的,至少大多时候都能解压。
有时候还巴不得这空瓶的小身板能多坚持一会,让她能多踩几脚,瘪的别那么快,拿起来扔进侧边的垃圾袋里。
“谢谢。”她喝完才想起来道谢。
“不谢,还没画出满意的画?”张姐常看到她坐在画板前发愣,脚边的调色板调得稀巴烂,最后凝固。
扫帚从她脚前溜过,看到她配合着抬起脚,快速扫了一圈,安抚地说:“不要急,好风景,得天晴。”
她放下笔,往后仰,伸懒腰,舒服地喟叹一声。
其实让她不高兴的不是画不出想要的画,而是她已经在这五天了。
天天溜达,真把自己当旅客了,什么事也没来,也没发生。
她都怀疑张齐是不是判断错了。
——裴止,他喜欢你。
程念突然觉得,这话很扯。
大厅的风铃被拉开的门带响了,有客人来,眼底沾着墙灰的扫帚被胡乱放在桌前,“啪嗒”一声歪下去了。
身后带起一阵风。程念没在意,顺手扶起来继续盯着画看。
她为此,提前准备了两个月的心理建设。
这家民宿在山里,如今是暑期,游客不算少,只是这两天一直下暴雨,进山的路更不好走,游客才没前几日多。
张姐是地地道道的桐缅文城人,老公是夏国人,结婚十年,所以她的汉语说得也很好。
“麻烦出示一下您的证件。”张姐接过身份证,熟练录入信息办理入住,带着房卡一起递回去,说,“您的房间在三楼,310。”
是桐缅语交流。
“谢谢。”回答她的是男音。
像穿堂而过的风,清爽,少年音。
程念眼前忽地闪过张齐那张脸,觉得,这声音跟他好像更配,又拿起画笔,把剩下的空白框架添了点色。
暖棕色,像阳光晒过的脖颈线条。大学的色彩老师说过,它可以代表荷尔蒙的颜色。
“啪嗒”——
程念觉得脚踝很凉,下意识缩了下。
低头看,脚踝裤子染上了点点颜料。她的色板被踢远了些。
一双黑色,鞋底沾着湿泥的球鞋,是肇事者。
它好像很不安,连连往后小退了几步,“啪嗒”一下又撞歪了扫帚。
那人说:“抱歉。”
程念抬头看了眼,没看他的脸,是刚刚办理完入住的客人。
“没事。”程念没什么表情,颜料经常会到处沾,已经习惯了。低头弯腰,伸手涮了涮桶里洗笔刷的水,抹在脚踝上,是黑色的,晕开,再用干纸擦掉。
弯腰的时候,背脊凉飕飕的,衣服柔软的布料上滑,露出腰后至腰线的肌肤。
程念僵住了,立即直起身,往下拉了拉衣服。
可还是听到头顶,因吞咽,喉结滚动的细微声音。
“用这个吧。”他递来一张湿纸巾。
见程念没接,又补充了一句:“温和不伤肤的。”
程念这才抬头看他,霎时间,瞳孔微颤,唇角也颤了下。
脚下的力没控制住,没踩稳,一个趔趄。
“咻”地一声踢翻了颜料板,又飞溅了她一身。
脸和脖颈,还有衣服。
他说:“抱歉……吓到你了。”
他下意识去扶,程念立即伸来手,摆了摆,示意不用。
他看向那只手,是一只握着笔刷的葱白小手,手指不长,指尖是自然的圆润,指甲修剪整齐,透着淡淡的粉,指节白皙纤细。
她食指上的银戒晃了晃眼。
程念顾不得这些,脑袋嗡嗡,赶紧坐好,低头手忙脚乱地装擦衣服,可越擦颜色越多越杂,她都能听得见胸腔剧烈蹦跳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锤子在砸。
她敢确定,现在站在他身侧的这个男人是裴止。
她有些慌,还是尽量表现得正常,歉意抬头,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程念稳住情绪,抬头失笑:“抱歉,让你看……”
话到喉咙止住,她眨了眨眼,又咧嘴笑了下,挠挠脑袋:“你……有些眼熟,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这话真不假,就算心理没有这层准备,她再次见到裴止,就算不能一眼认出来,也会觉得很眼熟。
他也在装,可眉峰还是挑了下,似在心惊程念还能眼熟自己。
看着他又掏出两张湿纸巾,朝自己这递来。
程念看向他,他眼角带着笑,头发乌黑浓密,就那样低垂在额头。
发顶湿湿的,发尾尖还沾着雨水,微遮着眉,梨涡轻轻涡开,浅浅的。
露在外面能看得见的皮肤素白干净,只是这么闷热的天,穿着长袖长裤。
对上他眼睛的时候,程念下意识避开。
那双黑眸,明明带着笑,还是心生寒。
这个时候,程念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凶狗老远见到屠夫都会害怕了。
哪怕他们脱离了屠宰场,穿着简单的日常服,还拿着诱拐的骨头。
因为那是直觉,一种生理直觉。
程念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她觉得她一定能克服这种心理,毕竟这种人,她不是没接触过,还一起生活了五年。
“我来拖我来拖。”张姐的声音从门处传来,她正准备晚饭的食材,见这情况,刚戴的围裙又摘了。
去卫生间拿了拖把,在门口的水桶里涮了几下踩了踩。
走到这,看见程念被颜料花了一身,又有些无奈了。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却觉得眼前这个无措的程念莫名可爱。一张白得像豆腐的小脸,因局促窘迫,脸颊染了淡淡绯色,杏眼睁得圆圆的。
其实她不知道,程念那是吓的。
程念接走拖把道谢。
反应过来,又去接裴止掌心的湿纸巾。
他手往后躲了一下,程念的手空了,抬头看他,他的笑又深了,说:“我想起来了,你是程同学。”
见她错愕,才补上自我介绍:“我是裴止,有印象吗?”
程念一怔,点点头,反问:“嗯,我们高中同学?”
“对的。”他又把湿纸巾轻轻塞给她。
凉飕飕的,也渐渐压下内心那股火。
下意识把这团“冰”捏在掌心握了握又坐回椅子,自然背对过去,照着手机屏幕擦了擦脸。屏幕倾斜,能看见那双黑眸盯着她,在她身上游着。
从头发到脖颈,再到脚。
不是恶意的目光,可莫名怵得慌。
他说:“很多年没见了吧。”
程念“啊”了声,转身,答:“是啊,我算算,大学四年,又两年,六年没见了。”
他问:“来这旅游吗?”
程念指着画:“嗯,放松放松,练练爱好。”
其实她很擅长反问,“那你也是来旅游的咯?”
“算是吧也不算是。”裴止弯腰,把她踢翻的颜料盒扶正,“我已经在桐缅工作定居了,高考完就来了。”
程念以为他会撒个谎,故作惊讶:“哇,那在这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想到来桐缅定居?”
他直起腰,比她高一个头,程念看着他身体前倾,又微微俯下身和她平视。
突然的近距离,程念本能想往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他的手揉着湿纸巾,轻轻擦了她的额头。
“这里没擦掉,是一小块浅棕色的。”他说。
程念跟他对视,他的眼睛,很黑很黑,在灯光下,却泛着血红色。
说是擦颜料,可一直在看别处。他擦得很轻很慢,目光正仔仔细细地看她的每一处,额头眉眼鼻子下巴还有轮廓。
最后才落回她额头的颜料上。
程念退后,摸了摸额角的凉意。
刚刚她十指微蜷,呼吸都屏住了。
有种想一拳砸他脸上的冲动,但又怕他会从哪掏出把黑杆杆的东西抵着她脑门,现在手指都还有些张不开。
程念敛去眼底的异色,说:“谢谢。”
他轻笑,指了指楼上:“没事,我先上去了。”
从程念身旁走过,带起的风,让手臂站立的寒毛都荡了荡。
第一轮初见小叙,结束了。
程念没有第一时间回房,把地拖好,在洗手池的镜子前收拾了一下,又出来继续假装专心画画。
直到张姐做好饭,喊她来吃。
刚来第一天,为了吃饭走了四十分钟山路才到山下的集市,买了点菜回来做,结果是一言难尽。
本来带了几盒泡面的,都在来这的路上吃完了,越往这走发现吃的越少,就算有,也很难吃。
索性跟老板娘交流了一会,交了个一日三餐的饭钱,让她跟着吃饭。
张姐做饭的手艺一绝,之前看评论,就有很多人旅客夸,的确健康又美味。
张姐的老公在夏国高企工作,每个月都给她打钱,孩子也在夏国,七岁了,男孩。
每天傍晚,程念坐在院子外的躺椅上吹风,都能看见一个人影缩在墙边打视频电话,手机里是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
后来程念路过西边屋的墙角,看到了上面标着身高记录的线。
一共三条,已经泛黄,是日积月累,指腹摩挲上去的。
“哗啦”——前台铃声响了,张姐放下筷子,“你先吃。”
程念看着满桌的饭菜,五菜一汤,其中三个大肉,突然觉得一天三十的餐钱给太少了。
“对,要走四十多分钟,没有近路。”张姐手肘撑在前台,低头看着手机,是免提。
“你这有超市吗?”
“没有。”张姐想了想,“你要是没有吃的,就下来一起吃吧,我这做好了。”
“……”打来座机的人犹豫了会,说:“好。”
程念咽下一块鱼肉,才一惊,刚刚通话里的声音是裴止。
张姐又去厨房拿出来一套餐具,放在桌上,摆好,又盛了碗饭,压了压。
见程念看着她,不好意思说:“男生,胃口应该大,我给多弄点饭,幸亏今天饭蒸多了些。”
其实她一开始也吃不惯夏国餐,结婚后就习惯了,还练了一手好厨艺。
程念低头扒拉着饭,下楼梯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来了。”张姐拉开椅子,在程念的旁边,“坐吧,想吃什么夹什么。”
“不挤你吧。”裴止突然问。
程念把脸从碗里抬出来,看了看,中间那么大位都能开个五金店了。
——没话找话。
“不挤。”程念答。
“汤凉了。”张姐端着碗:“我去热一下。”
程念:“……”
一阵无话,只有筷子碰撞的声音。
“这鱼好吃。”裴止突然说。
又是没话找话。
“那你吃。”她说。
裴止连着夹了三块。
程念:“……”
没话找话是吧,她也来。
程念动了动筷子,指着:“这牛肉也好吃。”
“这是羊肉吧。”裴止答。
程念不说话了,收回筷子,低头扒饭。
裴止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问:“来这第几天了?这一片玩了吗?我有很多朋友在这,你要是没玩的话我们一起,也省着你找导游了。”
终于到正题了。
“也…行啊。”她犹豫了一会才打开手机,拿出提前准备的攻略:“想先去卡巴瓦丛林。”
看到对方皱了下眉,又抬头看她,似在分辨她有没有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神不像,才问:“认真的?你一个人?”
“对啊。”程念往下翻了翻:“上个月不是有支徒步队去了吗,做了各种路况标记。”
又翻到下面的实况照片,风景很美,“很好看啊。”
“你什么时候……”裴止的脸一变,回头吃了口饭,继续说:“你喜欢徒步?”
程念摇摇头:“没有,所以才想试试。”
他眉拧得更深了,有点质问的口气:“是国内好日子过多了?”
程念:“?”
她很想问他,下一句话是不是想说:所以来这送死来了?
“换个地方。”他又轻咳一声,给她夹了块冬瓜:“卡巴瓦那里丛林密又高,飞虫毒虫野兽都有,你……”
到嘴的话没说出去。
刚才下意识的语气,是习惯。
程念压下心中的想法,盯着碗里的这个冬瓜,抬头看他:“矮冬瓜?”
她觉得自己被阴阳了。
裴止一愣,知道程念误解了,解释说:“这是本地的黑皮冬瓜,能有一米多到两米长,三四十公斤,不是矮冬瓜。”
看着他手舞足蹈的解释,程念更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