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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春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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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时,宋晚意的青布裙角已沾了半捧露水。她扶着斑驳的木牌坊喘了口气,抬头望那"回春堂"三个金字——笔锋遒劲如老松盘虬,却在晨雾里泛着几分暖意。门旁两株老槐的虬枝斜斜掠过灰瓦,几片早落的黄叶打着旋儿飘到她脚边,像极了昨夜逃亡时擦过耳畔的流矢。
"姑娘可是来问诊?"门内传来苍老的问询,药香混着晨露漫出来,惊得她指尖一颤。她攥紧袖中那枚半旧的玉佩——温润的白玉上刻着个"沈"字,边缘还留着昨夜仓促间被她攥出的浅痕。深吸一口气,她将乱发别到耳后,露出一张素净却难掩倦容的脸:"劳烦通禀沈老先生,小女子宋晚意,自江南来,是令郎的朋友。"
药童领着她穿过前堂时,药柜上的铜环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百十个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从"当归"到"地龙",墨字在时光里洇出毛边。后堂的竹帘被掀开时,她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案前碾药,铜钵与药杵相击的笃笃声,竟奇异地安抚了她狂跳的心。
"晚意姑娘?"沈老先生抬眼,目光如古井般沉静,"犬子...他还好吗?"
宋晚意屈膝行礼,指尖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掌心:"沈公子安好,只是途中染了风寒,暂在城郊破庙休养。他说令堂生前最信您的医术,特意嘱咐我来求几味驱寒的药材。"她将玉佩轻轻放在案上。玉佩上的"沈"字在晨光里泛着柔光,老者的手指抚过玉面时,指节微微发颤。
"这孩子..."他叹了口气,将玉佩推回她手中,"既是他的意思,便留下吧。只是我这药堂虽小,规矩却严——"
"小女子愿留下打杂抵债。"宋晚意抢在他说完前开口,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粗活累活都能做,只求老先生允我暂住。"她垂下眼帘,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青石板上,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老者沉默半晌,药杵在铜钵中轻轻一转,碾出细碎的药末:"后院柴房还空着,去收拾一下吧。辰时记得来前堂帮忙炮制药材。"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柴房,在布满蛛网的木梁上织出金线。宋晚意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将那枚玉佩贴身藏好。窗外传来前堂的喧闹——有妇人抱着啼哭的孩子求诊,有货郎挑着担子来送新采的草药,还有沈老先生温和的嗓音叮嘱着"防风要蜜炙,川贝需蒸透"。这些声响像一层柔软的茧,将她包裹在其中,暂时隔绝了昨夜的血腥气。
"新来的?"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门口倚着个穿湖蓝布衫的少女,双丫髻上簪着两朵淡紫的木槿花,手里还捧着个装满晾晒陈皮的竹匾。她歪着头打量宋晚意,眼里闪着好奇的光:"我叫春桃,是沈老先生的徒弟。你就是那个...从江南来的宋姑娘?"
宋晚意点头时,少女已蹦跳着进了屋,将竹匾搁在窗台上:"先生说你身子弱,特意让我给你送些蜜饯来。"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的金橘饼裹着晶莹的糖霜,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对了,"春桃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你真的认识沈师兄?他都三年没回过家了..."
"师兄?"宋晚意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蜜饯差点滑落。
"就是沈知言师兄呀!"春桃掰着手指细数,"先生常说他性子倔,非要去边关从军,三年前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她忽然住了口,看见宋晚意的脸色苍白如纸,"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宋晚意勉强笑了笑,将蜜饯塞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原来他叫沈知言。原来他不仅活着,还曾是名军人。原来他对自己的家人,也撒了谎。
暮色四合时,宋晚意提着药篓去后院晾晒草药。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叮当作响,惊起几只栖息在老槐树上的麻雀。她望着西沉的落日,忽然听见前堂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她猛地转身,药篓"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晒干的艾叶散了一地。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那人玄色的衣袍。他站在廊下,肩上还沾着未干的夜露,腰间的佩剑在月色里泛着冷光。四目相对的刹那,宋晚意看见他眼中的震惊,以及一闪而过的...痛楚?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知言的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像被砂纸磨过一般沙哑。他上前一步时,宋晚意下意识地后退,后腰撞上了冰冷的墙壁。药篓里的艾叶还在簌簌飘落,像一场迟来的雪。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袖中的玉佩硌着掌心,提醒她这不是梦——那个昨夜在血泊中推开她的男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而不是血腥气。
"知言?"沈老先生的声音从堂内传来,"可是你回来了?"
沈知言猛地回过神,将宋晚意拉到廊柱后,宽大的衣袍将她完全罩住。他的手按在她的唇上,指尖冰凉,带着剑鞘的寒气:"别出声。"
月光下,宋晚意看见他耳后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条淡红的蚯蚓。她忽然想起昨夜他倒在地上时,胸口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袖,而她当时只记得死死按住他的伤口,却忘了问他的名字。
"师兄?"春桃的声音越来越近,"先生叫你呢!"
沈知言的手微微收紧,他的目光扫过她沾着泥点的裙角,扫过她眼下的青黑,最后落在她紧攥着玉佩的手上。
"等我。"他低声说,然后转身走向前堂,玄色的衣袍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宋晚意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艾叶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摊开手心,那枚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的"沈"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掌心烙下滚烫的印记。她不知道沈知言为何突然归来,也不知道这场风波何时才能平息,但此刻,回春堂的药香、檐角的铜铃声、还有那个男人低沉的"等我",都让她生出一种奇异的笃定——
或许,这乱世之中,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歇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