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雁门风起 ...
-
雁门关的雪连着下了三日,第四日清晨总算歇了,天却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絮压在城楼檐角,像浸了水的棉团,把稀薄的天光都吸得干净。慕容清枫踏着残雪登上城楼时,甲胄缝隙里还凝着未化的霜,指尖触到冰冷的城垛,才勉强压下彻夜复盘军情的疲惫——北狄这次南下的路线太诡异,明明绕开了雁门的两处伏兵,却在离关三十里的黑松林停了下来,既不进攻也不撤退,倒像在等着什么。
“殿下,粮草队的哨探刚到,说离关还有二十里,带队的是羽林卫郎将赵承安。”宋晚意快步走来,手里捧着刚温好的姜汤,瓷碗边缘的白雾沾了她的鬓角,“赵将军是太子殿下的旧部,去年跟着殿下平青州匪患时立过功,做事素来周全,这次带的三万石粮草,应该能撑到开春。”
慕容清枫接过姜汤,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却没驱散那点莫名的滞涩。她望着关外茫茫的雪原,低声道:“周全是好,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子奏请调粮的折子是五日前递到陛下手里的,按理说,京中到雁门最快也要七日,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宋晚意愣了愣,随即笑道:“殿下是忘了?太子殿下上个月就让人把粮草预备在离雁门最近的云州粮仓了,说是怕冬天雪大阻路,提前囤着放心。他这是记挂着雁门的将士,才会这么周全。”
这话倒也在理。慕容清枫想起幼时在东宫,自己摔断了腿,太子也是这样,提前让人把伤药和软垫送到她的寝殿,事事想得比她自己还细。她自嘲地勾了勾唇,把那点疑虑归为连日紧绷的错觉,将喝空的瓷碗递还给宋晚意:“是我想多了。你让人去城门口等着,粮草到了立刻清点入库,顺便让赵将军来我帐中一趟,我要问问京中的情况。”
宋晚意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城楼下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斥候翻身下马,踩着雪水狂奔上来,单膝跪地时声音都在发颤:“殿下!不好了!粮草队在黑松林外遇袭,赵将军让我们回来求援,说对方是北狄的精锐,人数起码有上千!”
慕容清枫的心猛地一沉,方才压下的疲惫瞬间被惊怒取代。她攥紧腰间的佩剑,甲胄碰撞的声响在空荡的城道里格外清晰:“带五百轻骑,随我去黑松林!晚意,你留在这里守关,若有京中传信,立刻派人给我送去!”
“殿下三思!”宋晚意急忙拉住她的衣袖,“黑松林地势险要,万一有埋伏怎么办?不如等副将集结好步兵,再一同前往?”
“等不起!”慕容清枫甩开她的手,眼底燃着焦灼,“粮草是雁门的命,若被北狄劫走,城中数万将士撑不过十日!我必须去!”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走下城楼。雪粒被风卷着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宋晚意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殿下提及太子时那瞬的迟疑,心底莫名掠过一丝不安——可转念一想,太子殿下怎么会害殿下?定是自己跟着瞎担心。她摇摇头,转身去调派守城的兵力,把那点不安压了下去。
黑松林里的雪比关外更厚,马蹄踩在积雪上,“咯吱”的声响像被冻住的呻吟,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慕容清枫勒住马缰,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抬手示意身后的轻骑停下,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殿下,前面有羽林卫的人!”一名轻骑低声禀报,手指指向松林深处。慕容清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羽林卫盔甲的士兵正扶着受伤的同伴往这边退,为首的正是赵承安——他的左臂被砍伤,鲜血浸透了盔甲,脸色苍白得像雪。
“赵将军!”慕容清枫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北狄人怎么会知道粮草队的路线?”
赵承安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属下也不清楚!我们刚到黑松林外,就遭到了伏击,对方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从这里过...粮草还在后面的粮车上,被北狄人围着,属下拼死才带了几个人出来求援。”
慕容清枫蹲下身,查看他臂上的伤口——伤口边缘整齐,是北狄弯刀特有的砍痕,倒不像是作假。她刚要起身部署兵力,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赵承安腰间的玉佩——那是一块白玉佩,刻着东宫专属的玄鸟纹,玉佩边缘沾着一点极淡的赭石色粉末,和太子那封密信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赵将军,这玉佩是太子殿下赏你的?”慕容清枫状似随意地问。
赵承安愣了愣,随即点头:“是,殿下说属下这次送粮辛苦,特意把他常戴的玉佩赏给了属下...殿下待属下,真是恩重如山。”
慕容清枫的指尖微微一顿——太子素来爱惜贴身之物,从不轻易送人,怎么会突然把常戴的玉佩赏给赵承安?而且那赭石色粉末,是京中皇室药库特有的防虫香料,寻常人根本得不到,怎么会沾在玉佩上?
可转念一想,或许是太子太过记挂雁门的事,才会破例赏了玉佩,至于香料,可能是赵承安路过药库时不小心沾到的。她摇摇头,把那点一闪而过的疑虑压了下去——眼下最重要的是夺回粮草,哪有时间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先带伤兵去后面休息,”慕容清枫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我带轻骑绕到粮车后方,你稍后带剩下的人从正面进攻,咱们前后夹击,定能把北狄人打退!”
赵承安连忙应了声“是”,扶着伤兵往后退去。慕容清枫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心底那点疑虑像雪地里的草芽,明明被压得极深,却还是忍不住想冒出来——可她很快又把这念头抛开,握紧长剑,朝着粮车的方向走去。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粒落在剑刃上,瞬间融化成水。慕容清枫带人绕到粮车后方时,正面的厮杀声正烈,北狄士兵的嘶吼和羽林卫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刀刃碰撞的脆响在林子里回荡。她深吸一口气,举起长剑大喝一声:“杀!”
五百轻骑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北狄人显然没料到会有援军从后方袭来,阵型瞬间乱了。慕容清枫剑锋所指,接连挑翻两名北狄士兵,目光紧紧盯着被围在中间的粮车——只要护住粮车,这次伏击就算不得输。
半个时辰后,北狄人终于撑不住,朝着松林深处退去。慕容清枫没有追,她知道黑松林地形复杂,穷寇莫追的道理她比谁都懂。她收剑入鞘,走到一辆粮车前,拍了拍粮袋上的积雪,刚要让人清点数量,指尖却触到粮袋缝线处的异样。
这粮袋是京中织造局特供的粗麻布,缝线本该用青色麻绳,可眼前这袋粮食的缝线,却是极淡的藏青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和青色的区别。更让她在意的是,缝线的针脚格外细密,每三寸就有一个回针,这是东宫织造坊独有的针法,寻常粮袋从不会用这么费时的缝法。
“赵将军,”慕容清枫回头看向刚走过来的赵承安,语气听不出波澜,“这些粮袋都是从云州粮仓调过来的?”
赵承安点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血色:“是,属下亲自去云州粮仓提的货,每一袋都检查过,绝无问题。”
“是吗?”慕容清枫伸手捻起一缕藏青色的线头,在指尖捻了捻,“可我记得,织造局给军粮配的麻绳都是青色,怎么这袋是藏青?而且这针脚,倒像是东宫那边常用的手法。”
赵承安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笑着解释:“殿下有所不知,云州粮仓上个月缺了批青色麻绳,临时用了些藏青色的凑数,至于针脚,许是织造局的绣娘手巧,缝得细致了些。殿下放心,粮食都是好的,属下已经验过了。”
这话倒也说得通。慕容清枫看着他坦荡的神色,又看了看粮袋上几乎与青色融为一体的藏青缝线,把那点疑惑压了下去——或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云州粮仓偶尔换些物料,也不是什么怪事。她松开手,拍了拍粮袋:“既然如此,那就赶紧把粮草运回关内,别让将士们等急了。”
赵承安松了口气,连忙让人组织人手搬粮。慕容清枫站在雪地里,望着士兵们忙碌的身影,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名士兵不小心扯破了一袋粮食——金黄的麦粒滚落在雪地里,其中竟混着几颗深褐色的颗粒,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过。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一颗深褐色的麦粒,放在鼻尖闻了闻——没有异味,和普通麦粒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颜色有些刺眼。她把麦粒攥在手心,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那颗麦粒却像是带着一点微弱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殿下,该回关了。”宋晚意派来的亲兵走过来禀报,“城中副将派人来说,北狄那边又有动静,恐是要趁夜袭营。”
慕容清枫回过神,把麦粒随手丢进雪地里,点头道:“知道了,让大家加快速度,务必在天黑前把粮草运回关内。”
亲兵应了声“是”,转身去传话。慕容清枫望着被雪覆盖的麦粒,心底那点疑虑又冒了出来——东宫的针法、藏青色的麻绳、深褐色的麦粒,这些细碎的异常单独看都算不得什么,可凑在一起,却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她心上。
可她很快又摇了摇头——太子是她的兄长,是大靖的储君,怎么会在粮草上动手脚?定是自己连日领兵,神经太紧绷了。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跟着粮队往关内走去,没看见身后雪地里,那粒深褐色的麦粒旁,又滚过来一颗相同的颗粒,被寒风裹着,埋进了更深的积雪里。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东宫,慕容澈正坐在暖阁里,手里把玩着一枚和赵承安腰间一模一样的白玉佩,佩上的赭石色粉末还未散尽。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雁门关的雪,该下得更大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