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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故人来 ...

  •   阿媛的心开始“砰砰”地跳,她的脑子自从摔那一跤后,总有点不大好使,到了这会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谁。

      他们这间实验室的大门正对着走廊,水磨石的走廊幽长,尽头是一扇几乎落地的窗户,这窗户有年头了,红木色的窗格子把一扇窗户分成几十个小格子,阳光把它的影子投在水磨石的地面上。

      走廊里突然涌出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个上了年纪头发稀疏的男人,他穿了一件中规中矩的黑色行政夹克,他的眼袋鼓出来泡泡得像两个小灯笼,他侧身面对身旁的一个年轻的男人,脸上挂着热络的笑,不时跟他说两句。

      他旁边的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看起来不好分辨年龄,身上没有年轻男人的稚气但也没有中年人的油腻,在旁边“行政夹克”的衬托下,笔直修长,像一杆修竹。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敞开一个纽扣,梳了一个偏分的发型。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男男女女,脸上都带着和煦的笑容,没人敢越到前面两个人前头去。

      阿媛偷偷从眼皮底下往外看,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从走廊那头走来,阳光打在他们背后,像千军万马策马奔腾过来,这画面让她心跳加速。

      她垂下眼皮。

      只要一眼,她就认出中间的人是谁,哪怕根本看不清脸。

      他比所有人都高,身材修长,身上的衣服粗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穿在他身上就觉得说不出来的妥帖,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让他的腿是腿,肩是肩的,谁看了都不会轻易忘记,就算是两年后提起,也会说:“那天穿西装那个吧?”

      等他们进了实验室,邱老师走出来示意他们停止手头的工作,向他们介绍了这个投资人,不惜溢美之词,阿媛从前不知道说话总是直来直往的邱老师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们跟着使劲鼓掌,把谄媚的笑容挂在脸上。

      林怀正的眼神非常自然地从阿媛身上流淌过。

      看见她头发梳得光溜溜,穿着白大褂,一本正经地听老师讲话,一下子把属于小姑娘的青春和光彩都藏了起来,和平时在他面前截然不同,她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他心里有微微的感动,看见她这样,他就知道,她对待科研这件事是认真的,真好。

      他从她十三岁那年就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邱老师让林怀正说了几句话。

      事后宋锵跟阿媛说,“咱们这个财神爷有点意思,和我想象的有钱人完全不一样,他居然长得这么······清新,站在那一群人中间像红烧肉里的一根黄瓜,清清脆脆,在这样的场合居然那么实在就说了两句话‘大家好好干,预祝你们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很荣幸能出一点微薄之力’,我看他说完了王校长都没反应过来,谁见过这么不邀功的赞助人。这个人好有意思。”

      林怀正说完了两句话,后面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他自己就近走到一个学生面前,伸出手跟人家握手,说一句“辛苦了”。

      他挨个跟实验室里的人握手,说一句“辛苦了”或者“加油”。

      走到阿媛跟前的时候,他眼睛看着她,慢慢伸出手,他的手修长白皙,像上好的羊脂玉,阿媛闻见了一阵熟悉的肥皂香,她伸出手握住那上好的白玉,他的手温暖干燥。

      他黝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她,那眼神让阿媛身体发热,害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他迟迟不说话,不说“加油”也不说“好好干”,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着阿媛的手不放。

      阿媛心里发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握手时间已经超出礼仪的范围了,他后面的人都是人精,她害怕别人看出点什么。

      她张开干巴巴的嘴,说了一句:“您好。”

      她扯了扯她的手,林怀正放开,她感觉林怀正的手指在离开的时候专门在她手心轻轻抚过,她控制不住脸发烫,祈祷只是她的错觉,没有别人主意到。

      她听见林怀正对她旁边的宋锵说:“加油”。

      她根本无心留意他对实验室剩下的人说了什么,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感觉自己站在一根细绳上,随时会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那个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眼睛只敢盯着前面的烧杯和试管。

      还好,很快这群人簇拥着林怀正呼啦一下又从实验室离开了。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实验室的人静默了一会,好像没从刚才的冲击里恢复过来,过了一会才像解冻的小溪,“叽叽喳喳”小声说笑起来。

      “这个人好·····”王棋想感叹一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打了个绊说,“特别”。

      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格子上,实验楼外墙上的爬山虎已经葱葱郁郁。

      二十分钟后,阿媛从实验楼的大门走出来,往宿舍走去。

      她脱掉了在实验室的白色大褂,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低着头走路,因为春困腿上无力,她走路拖着脚后跟。

      学校春溪路两旁栽满了高大的广玉兰,这个时节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

      她刚拐上春溪路,听见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叫她:“阿媛。”

      她扭头循声望去,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春日的太阳金光灿灿地照在玉兰树上,也照在玉兰树下站着的少年,她张开嘴,遇见了四年前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她被定在原地。

      那个在学校紫藤架下轻易挥手道别的人,以为他们会有来日方长,谁知道一别就是四年,音信全无,再相见,都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单薄。

      阿媛看着记忆里的人慢慢向她走来,他比记忆里高很多,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年的婴儿肥,有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极具特点的丹凤眼,她感觉泪水涌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耳边响起他不服气的声音,“你不跟我去一个学校,我就天天往你学校跑,不就四年,以为我怕你?”

      姚晨终于在她一步开外站定,脸上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轻声说:“又见面了,我找了你一千三百多天。”

      阿媛的喉头一酸,眼泪脱眶而出,顺着白玉一样的脸颊流下来,她想回到过去跟那个少年说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要躲我?因为大一那次我失约了吗?我把腿摔断了,你不能原谅我吗?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把我拉黑,我罪至于此吗,阿媛?”

      阿媛咽下喉咙里的硬块,挤出几个字,“不是,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什么?让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彻底放弃我,你遇见更好的人了?你一个寒假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用了四年去找你。”

      “对不起,我正式跟你道个谦,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心里放下吧。”

      一阵暖风吹来,玉兰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

      “谁说我要放下的,我用了所有的办法来找你,不是为了放下。我以前说过我才不读研,但你猜我来你们学校干什么来了?我来面试,我要上你们学校读研了。”

      阿媛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流淌下来。

      他从前最坐不住,憎恨上学,靠着一点小聪明上了还不错的大学,曾经咬牙切齿地说过:“老子用了所有的力气考上了大学,以后再也不上学了。”

      时间改变了所有的人的面目,让我们变成不认识的模样。

      宁城四中前身是隔壁天主教会的办公楼,红墙,尖屋顶,拱形窗户,猪肝红色“哗哗”作响的地板,和隔壁的教堂,对面的教会宿舍风格统一,是时间的见证者。

      学校门前的青年路不宽,勉强能容纳两辆车通行,路两旁是民国时期就种下的梧桐,如今早已经遮天蔽日。

      阿媛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时光。

      那时候她骑自行车,每天中午回家的时候,骑车在这条洒满斑驳阳光的路上是她最喜欢的部分,如果那天有清风吹在脸上,吹动头发,她心里几乎会升起一种幸福的感觉,生出对人生的无限希望和留恋。

      青年路尽头是市委的大院,姚晨的爸爸就在那里上班,他每天中午去爸爸那蹭一顿饭。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阿媛经过市委的后门,总会碰见他也正好推着自行车出门,他们会远远地相视一笑,他像欢快的小鸟一样,有时候和她并排,有时候往前冲几米又慢下来等她赶上来,两个人两辆车总会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时候他遇见了朋友,别人招呼他,“快点,怎么跟个老太太一样骑那么慢,中午没吃饭?”

      他总是满不在乎地笑,半站起身来往前猛蹬几下,“嗖一下”超过他的朋友,大笑着和他们嘻嘻哈哈地说几句玩笑,然后又慢下来等后面的阿媛赶上来。

      那条路上的梧桐好美,梧桐里落下的阳光好美,梧桐树下的少年也好美,阿媛再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梧桐树和那样的时光。

      那天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教室里的同学都提前下去了,只剩三五个还在教室里磨蹭,阿媛站在晓楠的桌子旁等她,晓楠臭美,总是要带一堆东西在身上。

      阿媛身后的墙壁上贴满了同学们做的手抄报,她看得津津有味,看见一张手抄报署名:麦克老狼,她觉得有趣极了,抿着嘴笑,一转脸看见一双眼睛慌忙从她身上移开,像被烫到一样,阿媛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也慌起来,也不敢看他,把眼睛落到前排同学的卡通水杯上,她的心跳得“砰砰”作响。

      晓楠终于收拾好了,说:“走吧走吧。”

      阿媛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那个人,又和他的眼神撞个正着,两人又慌乱地移开视线,脸红心跳,嘴角不约而同地翘起来。

      他的朋友汪鹏嘴里叫着:“你中邪啦?笑得怎么□□?”

      他们打闹着从教室前门出去,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有一天,她从厕所回来,刚爬到三楼楼梯口,听见有个叫朱绪权的男生正在绘声绘色地跟别人讲:“我看见了啊,她在洗手池那弯腰洗手,胸口敞着,我都看见了啊。”

      有几个男生跟着“呲呲”笑起来,有人小声问:“看得清楚吗?大不大?”

      阿媛站在原地动不了,她的脸一瞬间红得像番茄,她知道他们在说她,她心里涌起一阵羞耻夹杂愤怒的情绪。

      她咬着牙爬上最后几级台阶,走到靠在栏杆上的那几个男生面前,努力镇静地开口:“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她努力了,但她的声音带出点哭腔,她的眼睛滚出绿豆大的泪珠,根本不由她控制。

      几个男生脸上讪讪地,灰溜溜地四散开。

      她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冲着朱绪权的背影喊:“流氓!下流!”

      她的身材一向很单薄,胸脯也小小的,一直穿的是小背心,就算是她不穿外衣,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年轻的姑娘脸皮薄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也不理解男生为什么要造谣,她对着对面的教学楼,狠狠抹了几把眼泪才若无其事回教室。

      那节课刚下课,有个人走到她课桌跟前站着,低头问她:“你哭了?”

      阿媛抬头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她的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

      他皱着浓黑的眉头,恶狠狠地说:“哭什么?”那双上扬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转头就走。

      她听说朱绪权被一群人堵着教训了,大家传得沸沸扬扬,从此后这个人见了她避着她走。

      他总是有很多朋友,班级里的,年级里的,永远有人在他左右围绕,永远意气风发。

      她想回到过去离这个17.8岁的少年远一点,不冲他笑,不跟他相遇,跟自己说:“不要靠近他。”

      他们在尚且年幼的时候被命运抛向了不同的路口,就算回头张忘扭断了脖子,也阻止不了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空余遗憾的烟尘随风飘散。

      轻轻翻过去的一页纸,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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