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肆拾柒

2、梦里人

　　陈翔下了车就跟撒了欢似的，奔向院子里的架子。“你看这衣服真好看，”在老家从来没有看过南方的戏曲，陈翔老乡进城一样摸摸这个，撩撩那个。最终选择了那青色对帔。
　　“这是给我们穿的？”陈翔拽着衣服的袖子在身上比划着，此刻，他骨子里多了份柔媚。眼角都加上了欢喜。
　　“这要看师傅们对你们的定位，看你适合哪个角色。”导演迅速指挥快男们站好，一个看年龄刚50出头的老爷子走来过来。
　　“李师傅，你看这些娃们。……”
　　“你们啊，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行外人带到我这里来。哎，最后一次了啊，估计下次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了你忙了。”老头紧皱着眉头从快男们跟前走来走去。
　　“您老身子骨硬朗，年近花甲了跟40多岁似的，真是麻烦您了。”导演陪着笑跟着老爷子溜达。
　　陈翔还惦记着那戏衣，不时回头望一下，生怕被别人抢了，跟个多动症的孩子似的。
　　老爷子走到陈翔面前，端倪了他很久，叹了口气，“像，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呢？”站在旁边的王野额头的肉开始集中，形成川字状。重重地也吐了口气。老爷子抬头看见王野，吓得差点倒在导演身上。
　　“王野你表情自然点，别那么狰狞，你看你把老爷子吓的。”
　　老爷子顺顺气，“这俩娃，都是那个什么快乐男生？”
　　“是，是。老爷子您看……”导演送上瓶矿泉水给老爷子。“您喝口水压压惊。”
　　“不了，你省着自己喝吧，我只喝自家的茶水，这高级的水喝不习惯。”随后又端详起了王野陈翔。
　　“你们说，这世上真有前世今生这回事么？”老爷子像是问两人，又似是问自己。他低下头，又抬头，眼神穿过陈翔看向后面的戏衣。
　　没有人知道怎么回答，老爷子顿了顿，“你们俩跟我来，剩余的人老赵他们会处理的。”
　　“怎么敢劳烦您老人家呢，您说他们是和啥角色，我让化妆师给他们上妆。”导演继续谄媚状扶着老爷子的胳膊。
　　“混蛋！”老爷子大怒，把导演的手甩开，“你以为咱昆剧扮相跟你们舞台唱歌化妆一样？这是最精华的部分，怎么让你们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糟践了角儿！”
　　“是。。是。。您老说的有道理。王野陈翔，你俩快跟老爷子去，记住，别惹老爷子生气啊。”导演使劲给王野陈翔使眼色，意思是让他俩机灵点，千万别惹火了老爷子。
　　这老头叫李玉，从小就在昆剧团呆着，一直没有婚嫁。与他同一个年代的数他最大，大家都敬着他。这个班子的戏都是老爷子一出一出讲下来的。老爷子以前是跑龙套的，后来跟着角儿们，自己也就懂得越来越多。加上岁月的洗礼，皱纹的增加，令他在班子里成了相当于班主的角色，连昆剧团的投资商都要敬他几分。
　　两人跟着老爷子来到类似化妆间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行头，凤冠霞帔，褶子，箭衣、蟒、琳琅成了金山银海。镜子还是铜镜，陈翔不带着眼睛甚至看不清里面的自己。
　　一路上，沉默如周围的灰尘小颗粒浮动。王野觉得有些不妥，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陈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老爷子打破了沉默。
　　“陈老板，你想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姓陈？我，我要扮什么角儿？”
　　“我怎么会忘了您姓什么的，玉儿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啊。”老爷子说了两句两人都听不明白的话，随即竟然在浑浊的眼里看见了血丝，当然，还有眼泪。
　　“您。。说什么？”
　　老人掏出手绢擦擦眼泪，“没什么，你要扮的啊，是最美艳的杜丽娘。牡丹亭听过没？”
　　“高中的时候好像学过。我扮女的？”虽然昆剧里反串很正常，但陈翔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老人归于沉默。
　　“那我呢？”王野终于沉不住气了。问正在调墨的老人。
　　“王老板可知道柳梦梅最后怎么死的么？”
　　王野一愣，柳梦梅这名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怎么死的。
　　“哼，都忘了吧，他是因为负心，被皇上赐死了。”老人调好墨，眼神中的锐利叫做恨意。
　　陈翔打断了，“可是，牡丹亭最后没有写柳梦梅死啊，最后两人不是奉旨完婚了么？”
　　“那是老版，是汤显祖的版本。我们的版本可不是这样。陈老板过来坐。”老人眼神里多了份慈爱，招呼陈翔做到铜镜面前，将帽子，眼镜摘下来，头发弄上去。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涂在陈翔本就苍白的小脸上，然后打上粉白色的底色。王野好笑地看着此时的陈翔，“你啊，就是个小白脸，不当女的可惜了。”
　　陈翔刚想反驳些什么，“滚一边去，这儿没你的事儿。”老爷子瞪他一眼，开始找眉笔。
　　王野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老头子了。对自己和陈翔差别这么明显，还有，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姓和陈翔的姓，还称呼自己老板，问自己那么刁钻的问题，最重的是，那眼神里浓浓的恨是什么？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后面是一头飘逸的头发。
　　一副头套，陈翔扮女装肯定要带吧，王野心里有些好笑地抚摸着一头黑丝，好像真的头发，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手感。
　　不一会，老爷子便上完色红、勾完了鼻梁、打上口红，眉笔还没找到，老爷子起身去找，看见王野抚摸着那头套，“你干嘛呢！”老爷子气得有些蹒跚地走过去，用手边的一根小棍打了王野的手，王野吃痛地放手，“陈老板的东西也是你能乱动的？你这杂种！”
　　“老头，你好好地干嘛骂人啊。我不就摸了摸这假发么！”王野揉着手，怒目而视。
　　“这是陈老板留下的行头，你。。反正你不能动！”老爷子作势要打王野，王野噌地站起来，却被陈翔摁了回去，“王野，不要惹老人家。”
　　“老爷子，你看，我代他陪不是了，他保证以后不再摸了。是吧，王野？”陈翔看王野不答声，捏了他胳膊一下，才听到飘渺的一生“嗯”。

　　老爷子似乎也清醒过来，摆摆手作罢。三个人又陷入可憎的尴尬的沉默。王野用脚滚着些什么东西，圆滑地响声引来了正在找眉笔的老爷子。
　　“你这娃子，踩我的眉笔干啥子？”老爷子急忙捡宝贝似的掰开王野的脚，用袖子擦擦占满灰尘的笔，又用清水沾了沾，浸入墨里。不知想到什么，老爷子手一抖。“陈老板以前最喜欢王老板给他描眉了，哎，看来老天也不肯让我给陈老板描一次眉，”老爷子呓语着，将笔塞到了王野手里，王野茫然地接过笔，“王老板，陈老板就等着您这最后一笔了。”说完眼泪婆娑着找个凳子坐下。
　　王野哪知道怎么描眉，可他看了看老爷子，有股勇气从脚底窜进来，他走向眼睛闭合的陈翔，下笔，收力。
　　竟然像熟练工一样，一下子完成。而且画得很完整。
　　“老爷子，画完了。该给我画了吧。我扮啥角儿？”王野虽然刚才受了委屈，还是因为有求于人声音低下来。这么多年，他在生活中渐渐学会了忍气吞声，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他的大白兔，喂两个萝卜就能了事。
　　“你啊，你扮柳生，那个该死的负心汉柳梦梅！”说着，老爷子不屑地瞅了他一眼。
　　陈翔已经整理好，王野回头一看。
　　竟是那每夜入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