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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笼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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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离去后,妃嫔们才入主殿问候皇后娘娘。
庄镜台是两朝皇后,于新帝而言,既是兄嫂也是妻子,虽不算蒹葭情深,但也是相敬如宾。便是如今母族庄氏势微,皇后膝下仍有太子李炘,众人对其仍是敬畏居多。
抬脚入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浓厚的药香。太子出生时便有不足之症,一岁时险些被一场高热带走。自此皇后苦读医书、亲尝百草,每日亲自为太子把脉试药。而章凤殿,也成了宫中除太医院外藏药最多,唯一能直接开药施针的地方。
沈茵一入室便被皇后注意到,庄镜台便开口问候下她的身子。一谈及沈茵,旁人仿佛都有话说了起来,一是提及陛下如何夜夜往返朝露殿;二则是前不久的白麓山之行,皇帝身边只带了沈茵一人。
话里话外,无不暗示沈茵如今过分得宠招摇,有些得意忘形罢了。
“说起来,这还是陛下从白麓山回来后我才知晓妹妹竟也一同前去了。听说山上有温汤玉泉,初夏夜凉,正好祛除些妹妹体内的寒气。”宁婕妤观察着庄镜台的脸色,有心道。
庄镜台却只是命宫婢为众人添了些茶水,“沈婕妤性子温婉,照顾陛下无微不至,你们是该学着些。”
晓花站在沈茵身侧,心里松了口气。
皇后娘娘这话简直是明着说了,得宠是咱婕妤的福分,旁人与其明着妒忌不如学着些。
众人脸色变了变,见皇后心底向着沈茵,便也不在提及此话。沈茵抬眸,目光从一位又一位妃嫔的身上掠过。
今日吴妃又没有来。
阖宫中,除了皇后外,便是吴妃吴静鸢位分最高。
李玠十九岁起便在外打仗,弱冠后府上并无妻妾通房。他即位后,除了按照宣帝遗诏迎娶了庄皇后外,便是下旨接自己的青梅竹马镇北侯府独女虞衡兮入宫。
此举遭到太后反对,最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除了虞衡兮,李玠又纳了太后母族侄女吴氏为妃。原本两人入宫后应是似朝堂上的新帝党与太后党一般,在后宫中相互掣肘,怎知虞衡兮入宫前夜离奇失踪,至今未能寻回。
吴妃待人宽厚,在宫中颇有美誉。但自沈茵入主朝露殿后,便终日歇在钟粹宫,闭门不出。
除吴妃与皇后外,其余便是去岁选秀时入宫的妃嫔,譬如与她同出自沈国公府的沈诗亭,选秀前便有过节的姚笙、宁婕妤,还有…
沈茵目光落在末位的那位妃嫔,厚重的齐刘海掩着她稍显英气的眉眼,从入门开始薄唇便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存在感极低。
“啪——”手侧的杯盏被骤然推翻,冒着热气的茶水从桌子上滚过,逐渐蔓延到地板上。
“娘娘!”晓花忙将沈茵拉着起身,生怕茶水溅到她衣衫上。她又拿出帕子擦拭沈茵手上的茶水,看着泛红的手指,忙问道,“手有没有被烫到?”
“无碍。”沈茵摇了摇头,眼睛死死盯着那人,直到对方有感而发,也抬头望了过来,沈茵这才转移了视线。
整个人再坐下时,浑身仿佛在冷水中淌过一回,脚底油然而生一股寒意,慢慢将她完全包裹。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进宫?!
晓花站在她身侧,细看下沈茵心绪似乎还在游离,嘴唇也在发抖。她心中奇怪,将茶盏扶起来后慢慢挪远了些。
庄镜台见时辰差不多,同众人又说了些关切的场面话,便寻了个为太子熬药的接口,给妃嫔们下了逐客令。
沈茵被单独留了下来。
“怎么了?”庄镜台算是沈茵入宫后的贵人,两人之间算是熟络。她见沈茵面色不对劲,便直接问道。
“娘娘可知,方才左侧末位的那位妃嫔是谁?”
“她瞧着有些面生,我好像未曾见过。”
庄镜台思索了片刻,仿佛才终于想起来沈茵说的是谁,“婺州太守的女儿,姓邬名思思。”
“陛下行军时在婺州欠下了人情,是以当初选秀时本宫指了她入宫。”
“她沉默寡言,生性胆小怕事,入宫后夜间被只黑猫吓到落了水,此后一直歇在宫中养病,鲜少露面,也是半月前才开始出门走动。”
“原来如此。”
沈茵盘算着,她绝不会认错人,那人必是邬桐无疑。但邬桐出身平平,定没有资格参与选秀,想来是已经将原来的邬宝林掉了包。但奇怪之处在于,邬桐此时应当在成王李朔手下办事,为何会突然进宫。
庄镜台开口又问起沈茵近况,给她开的药是否用完。以及…
“你去白麓山那日,可用了本宫给你的避子药?”
“按娘娘所言,我命人备了药汤。自温泉回来后,也仔细擦洗过身子。”
庄镜台垂眸,轻轻应允了一声。
沈茵能入主朝露殿,是庄镜台伸手在她身后推了一把。但皇后放任她受宠,也是有条件的,比如每次行房后必要饮下这避子汤药。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李炘是唯一的皇子。
沈茵对此并无怨言,她本就为任务入宫,也不想怀李玠的孩子。
“…吴妃这半月以来还是闭门不出?”
这两字像是犯了皇后的忌讳,她抬眸扫过沈茵一眼,语气也冷了几分。
“瘦死的驼驼比马大,她便是再不得宠,身后也有皇太后撑腰,轮不到你我为她操心。”
章凤殿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像,那是宣帝还在时从南山命人托运到京城。送子娘娘极其灵验,香火只是续了一年,庄镜台腹中便有了李炘。
庄镜台是不信神佛之人,却对这尊观音像格外看重,每日早晚便要续一次香火。
便如此时,她燃上三炷香之后,将香火高举至额前,向佛龛拜了又拜,才将香火插入炉中。
“如今她的心已经死了,也不会有争宠的心思,自然也不会离开钟粹宫。”
“反倒是你,本宫给你的药可要仔细看护着,不要被旁人发现抓了把柄,失了陛下的宠爱。”
……
离开章凤殿后,沈茵心中便有股莫名的烦躁。邬思思的出现仿佛提点她一些事情已经偏离预定轨道,她把握不住它们带来的未知,一时心下难免不安。
这股子烦躁与不安在碰到成王李朔时被更加放大。
外臣宫中偶遇妃嫔,理应回避,沈茵本也不欲多留,怎知转身离开时却被李朔出口唤住。
“婕妤止步。”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双勾着银丝祥云的墨靴出现在沈茵视野中。
红色官袍衬得他身正如松。他抬手先是向沈茵作揖,举止间行云流水,张弛有度,颇有风度。端方君子,面若冠玉,不若如此。
“在下不知何时招惹过婕妤,为何娘娘屡次对我不假辞色?”
“若我有冒犯之处,还望娘娘指正,我也好向娘娘赔个不是。”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眉眼间尽显谦卑与真诚,仿若当真是为赔罪而来,难免让人心生几分歉疚。
“王爷与本宫并无交集,何来冒犯一说。”沈茵一板一眼道,“只是你我二人,是陛下的臣子与妃嫔,理应谨守本分,保持些距离罢了。”
言毕,她抬脚便要离开。
“娘娘!”李朔站在沈茵身后,看着她决绝的背影,长袍下的手不自觉发紧。
“在下今日入宫,是为了赐婚择妃一事。皇太后与陛下已定了崔尚书之女为成王妃,九月完婚。”
短暂沉默后,沈茵终是回头。她表现得云淡风轻,开头淡然道:
“那便提前贺王爷新婚之喜了,愿王爷与王妃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捏得咯吱作响,沈茵抬头看向李朔,却见他弯起一个温和又腼腆的笑。
“多谢娘娘。”
“前几日在下在外寻得几只雀鸟,活泼可爱,实在讨趣。今日进宫本欲托付皇后娘娘送予各宫娘娘解闷,既在此碰到婕妤,所幸便直接交予娘娘。”
沈茵下意识便要拒绝,怎知李朔竟接过仆从手中的鸟笼,向前逼近了一步。
“这也算在下的一番心意,还望娘娘务必收下。”
李朔语气虽仍称得上温和,态度却比方才多了分强势。尤其是谈到“务必”两字时,发音格外清晰。沈茵不欲过多纠缠,便让人接过了那鸟笼。
“多谢王爷,本宫便告辞了。”
“娘娘。”李朔似忽地想起什么,开口好心提醒道,“那小畜生怕光,鸟笼上盖着的黑色笼布还望娘娘回宫后再掀开。”
沈茵不再理会,脚下步伐又快了些。
“娘娘,陛下为成王选妃,成王为什么还要特意跟您说啊?”
“不知道。”沈茵心下慌乱又多了几分,直言道,“可能他有病吧。”
回到主殿后,晓花便去小厨房煎药。沈茵一瞥见怀瑾手中的狸奴便走不动道,伸手便将猫儿揽入自己怀中。
“那赖皮犬儿已经送走了?”
怀瑾闻言,扑通一声便跪在沈茵脚下,“还望娘娘恕罪,怀瑾看守不当,半路把那犬儿弄丢了。”
“无妨。”沈茵让她起身,示意内侍将李朔赠予的鸟笼放在地上。“一只犬儿罢了,便说是在本宫宫中弄丢的,皇后娘娘也不会知晓怪罪。”
怀中的狸奴倒是对那黑布掩着的笼子颇感兴趣,它摊开四肢,挣扎着脱离沈茵的束缚,探一探那叽叽喳喳的笼子。
沈茵摸了把柔软的毛发便放它离开,它踩着步子绕着笼子走了好几圈,不安分的猫爪抓挠着扰人视线的黑布。
“娘娘今日往章凤殿问安,如何?”
沈茵只说被妃嫔们唇枪舌剑了一番,略过了其他。尽管已回到宫殿,她这一颗心仍是不上不下的,这皇宫恍若也是个巨大的鸟笼,关得人喘不过气,下意识想要离开。
得尽快完成任务了,她想。
“娘娘瞧着脸色不好,怕是今夜又要失眠了。奴婢还是去小厨房交代下他们熬些安神汤。”
得了沈茵的恩准,怀瑾转身便要吩咐下去。怎知自己抬脚刚出了主殿,里面便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啊———”
一群人急忙往屋内赶去,但见沈茵仿佛被抽干灵魂的木偶般瘫坐在地上,身侧是脚爪踩着黑布有些不知所措的白猫,而让她面露惊恐的,只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叽叽喳喳的灰色小雀。
怀瑾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上前搀扶着沈茵站起来。怎知她反应极大,挥手便命人将那笼子拿出去。
“扔掉!把笼子扔掉!把鸟扔掉!不要再让我看到它!”
她最害怕,最让她措不及防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疯子回来了。
和她一样。
那个无情冷血、偏执到极致的疯子。
也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