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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以利相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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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一时兵荒马乱,怀瑾看着婢女收拾好残局,又扶着沈茵坐在小几旁。她如慈母哄婴孩止啼般轻拍沈茵背脊,怀中人才稍稍缓过了神。
婢女上前奉茶,怀瑾规劝道:“娘娘方才受了惊吓,不妨饮些茶水压压惊。”
沈茵垂眸看着泛着褐色的茶水,呼吸莫名急促起来。
眼前的茶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浓稠的汤汁,杯盏大小的瓷碗中也卧着一只成型的鸟。她惶恐抬眸,便见李朔穿着一身天蓝色锦袍坐在她对面,手上持着汤匙递到她唇边。
“阿茵乖,尝尝这汤味道如何?”
他笑如阎罗,腹间月白色腰带也沾了血。
“啪——”沈茵一手掀翻茶盏,茶水滚烫尽数泼溅到身上,婢女连忙跪下求饶,沈茵却双目失神,充耳不闻。
因为她瞧见李朔用力将汤灌入她口中。
“味道如何?”
“用你院子里那畜牲的肉熬的,本王亲自放的血,还弄脏了一条腰带。”
“不是说好喝吗?不妨再多喝些!”
“早就同你说过,不相干的脏东西,不能随便放他进来。”
“阿茵还是不够听话啊…”
她终是忍不住,按住桌角俯身呕吐了起来。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沈茵紧攥住桌角,指甲在桌上留下划痕,声音尖锐刺耳。
“都出去!!”
怀瑾离开时心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又看,见沈茵坚持,才背过身走出了主殿。
沈茵脸色泛起了白,她摇了摇头,眼中却晕起血色,先是一点,而后化作一滩,最后溢满整个视野。
血泊中浮着几支断羽,还有根被血染红的腰带。
“啾———”
耳边依稀可以听见鸟雀死前凄厉的叫声。
那种被人折断翅羽的无助、困于一方天地的压抑,以及无人理会的愤懑,再度席卷了沈茵。
沈茵攥住衣角,身后已是一身冷汗。
李朔寻了只与当年模样相似的雀鸟,到底只是试探还是已经发现她也重生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连晓花何时端着药走进殿内都未曾发觉。
“药放桌上吧,我暂时不想喝药。”
晓花照做,人却站在沈茵面前,没有丝毫离开的打算。
“何事?”
沈茵抬眸看向她,这才发现晓花脸上亦是心事重重。她眼圈泛红,似是刚哭过。两只拳头攥的紧紧的,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咬着嘴唇道:
“娘娘,何桂死了。”
“今日村里的阮姨入了宫,是来给他收拾遗物的!”
好似有一颗石头沉沉坠地,但沈茵心头的弦却反而绷得更紧。那是深夜打更人敲响的铜锣声音,提醒着自己,晓花终于发现了。
“所以呢?”沈茵唇边泛起冷笑,“你来找我是想讨要一个说法?”
“何桂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她走到晓花面前,两人的影子在烛光下交叠在一处。这幅模样让晓花觉着害怕,下意识往后退缩着,摆着手语无伦次道。
“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固然有错,可是罪不至死啊…娘娘…”
沈茵陷入了沉默,她的目光落在晓花身上,像冬日的小雪,一点点堆积起来,渗透着寒意。
“我便是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晓花睁大了双眼,似乎没有想到沈茵承认得如此干脆利落。
“旁人欺我、辱我、骗我,为何不能杀?”
“还是说…你不相信我会杀人,是吗?”
沈茵抬了抬下巴,眼睛定定瘫坐在地上的晓花。她取出别在发间的银簪,银簪扁平如剑,尖端却泛着锐利的光。
而下一瞬,她却拿着簪子抵住了晓花的咽喉。
“那现在呢?你相信了吗?”
只要再稍稍用力,银簪锋利的顶端便会刺破薄薄一层皮肉,扎入血脉。
“娘娘!!”晓花被吓得声音抬高了几个度,整个人向后倒去瘫坐在地上,双手撑在地板上身子下意识往后挪动。
沈茵看着再度被拉开距离的影子,讥诮地扯了扯嘴角。
“何桂那种人,给点甜头他便敢盯上你整个人吸血。如此欺软怕硬,得寸进尺之徒,我只恨不能亲手为他剥皮抽筋。
殿内涌入清风,撩动沈茵身上的薄纱,远远瞧着有几分仙人般的飘逸。可她望着晓花,厉声质问中,眼底却透露着执拗与疯狂。
“娘娘…”晓花被吓得直接瘫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您忘了吗…”
“当初在浣衣局挨饿的时候,是何桂偷偷揣了两块烧饼救了我们啊…”
沈茵入宫以来并非一帆风顺,譬如初时选秀落选,她被安排到宫中差事最重的南四所,成了地位最低的浣衣婢。
她寡言少语,性格也不算合群,不久便遭到了其他人的排挤与针对。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干完活回来经常吃不上晚饭。所幸晓花同乡也在宫中当值,偶尔晚饭省下来个烧饼揣在怀里偷偷送过来。
那人便是何桂。
沈茵未曾出声,殿内一时只听到晓花轻声啜泣,似只落了网的小兽,可怜中又夹杂着一丝哀怨。
她仰首望着沈茵,试图察觉她的一丝动容。然沈茵只是侧首,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下,清浅笑道。
“那又如何呢?”
沈茵抬了抬下巴,眼睛定定落在瘫坐在地上的晓花身上。
多情总是无情恼,有情者总易为人纠缠伤情,无心人方得自在。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我同他,哪里来的交情?”
“你也一样。”
话音才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划过晓花的脸颊,没入衣领,留下湿痕。
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四个字,轻轻被扯断了。
她无声地哭着,被泪水浸润的双眼泛着红,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茵。嘴唇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颤抖得厉害。
可沈茵却视若无睹,看着她泪水流干,看着她崩溃哭泣,无动于衷。
这幅模样让晓花想起当初在南四所第一次见到的沈茵,一双眼睛里无悲无喜,冷漠至极。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江南的白雾,看不得此人的真心。
可是…晓花咬住嘴唇,可是明明她们…
“你忘了吗?南四所的那个暴雨夜,是我亲自把刀送入了你的腹中。”
沈茵的目光随着话语落在晓花小腹处。晓花双眼瞪大,在那里,有一处约两指宽的刀疤。
关于那个暴雨的记忆纷至沓来。锐利的银簪虽与伤疤隔了层衣物,那愈合已久的伤疤却愈发滚烫。仿若有什么东西破开血肉,血色在眼前大片晕染,身体的温度随着液体喷涌而流失。四肢骤然变得僵硬,感知也在逐渐钝化…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面前握着银簪的沈茵。
“我需要的,从不是朋友。”
晓花忽然间失去了辩驳的力气,她只是麻木地哭着,却不知道究竟就是为谁而哭。
明明已逼近五月,她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却觉得有些冷。
………
乾德殿,烛光如昼。
烛光下,君臣两人对立而坐。虞珏皱着眉头,踌躇片刻后才终于落下手中白子。
“臣听闻陛下今日宣了成王入宫,为的是择妃一事。”
“已定下崔尚书之女为王妃,半年内完婚,婚后便迁出上京,前往封地任职。”
“陛下不是说成王看似闲云野鹤,实则最为忌惮,为何又改变主意放心他迁往封地?”
何况迎娶正妃并非小事,纳采、问名等环节都需耗费不少时间。李玠今日不仅半日内定下王妃人选,还下旨六月内完婚且迁至封地。听着倒不像是恩赐,更像是赶人一样。
“此外,半年时间是否过于…”
“朕也觉得时间太长了。”
一颗黑子横空劈断虞珏的出路。
“早知道该命他三月内完婚的,省得他在朕面前天天晃悠,碍眼。”
“……”
再低头看棋,李玠虽给他留了活路,但大势已去,败局已定。虞珏将手中白子归位,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皇帝。
“陛下棋艺精湛,微臣甘拜下风。”
“若再来个三五年,你勘破了朕的棋风,也当如此。”
“陛下此话何意?”虞珏有些不明所以,张口问道。
“……没什么。”李玠摆了摆手,他身体后倾,背靠在软枕上,长腿交缠,比平时多了几分恣意与散漫。
“你莫要说这些奉承话,今日只有兄弟,无君臣。”
已是半夜一更天,万籁俱寂,四周唯余淅淅沥沥的雨声。桌上是刚处理完的堆积奏折,身侧坐着亦未就寝的幼时好友,李玠手指微曲,跟随着雨声节奏轻轻敲打在桌面上,颇有几分安然与惬意。
“今日入宫前,是从长公主府方向来的?”
措不及防的一句,却宛如有千钧压在虞珏身上。
“咳,微臣的确去了趟公主府。”虞珏轻咳了声,忙解释道。“是为了…”
“无妨,朕只是问问。”
“你离林鹤谦远些。”
这话看似提点,实则警告。皇帝虽态度随和,却仍让他心头一紧。
“臣同他,只是同僚,并无结党谋私之心。”
“嗯,朕信你。”
虞珏总算松了口气,手探向一旁的茶盏,温茶入口,浸润了下嗓子。
“你不喜欢她就好。”
饶是平日再沉着的镇北侯世子,闻言严肃的一张脸上也不禁露出裂缝。一时不查,未饮尽的茶水喷溅而出,虞珏被呛得连声咳嗽,面上都多了几分红润。
“噗…咳咳…”
“微臣失态。”
自觉不妥,他起身连忙行礼请罪,却被李玠眼神示意止住。几个内侍听到动静弯着腰进来清理,不一会儿就为两人换了两盏新茶。
“臣为何要喜欢他?”
“……”李玠陷入沉默,只是看着虞珏。
须臾他叹了口气。
“总之她…不是个正常人。”李玠停顿了下,话锋一转,扭头道,“她喜欢女人,与你没有结果。”
虞珏的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语气罕见地多了一丝迟疑。
“他不举?”
“……”
“他既然娶了长公主为妻,自然喜欢女子,我为何要对他有想法?”
“陛下,我并无断袖之癖。”
“……”
李玠饮了口茶,语气幽幽道:“你最好记得今日说的话。”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动静。虞珏迅速起身持刀立于李玠身侧,神态戒备。
“朝露殿那边有动静?”皇帝问道。
一黑影敏捷轻便地从屋檐落下,跪在地上复命。
“回主上,朝露殿一切风平浪静。”
虞珏瞥了眼他衣摆上沾染的落叶,收起了佩刀。
“她已经歇下了罢。”
“是。”
“嗯。”李玠摆了摆手,怎知暗卫仍未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何事?”
“…属下今日发现,除水月楼那个刺客外,沈茵可能还和一个人有私下往来。”
虞珏看向李玠,皇帝对此事好像颇感兴趣,问道,“哦?还有谁?”
“成王李硕。”暗卫顿了下。
“白日在御花园,成王送了她一只鸟。”
“啪—”
李玠掌中的杯盏顿时四分五裂,锐利的碎片扎入血肉,鲜血顺着掌心脉络缓缓滴落在地上。
他脸色阴沉得厉害,起身便唤道:
“摆驾朝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