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第 41 章 ...
-
“催舟应试长安往”,这是《西厢记》开头的第一句。
林祝夏几乎是瞬间就想起这出戏,因为奶奶最爱听戏,作为一个资深戏迷,她隔三差五要去剧院看,和时下年轻人追星看演唱会的热情没什么区别。
他听不懂,也不喜欢这种故意拖长音调的唱法,虽然陪着奶奶去过几次,但每次都是换了个地方睡觉。
第一句唱完后,便是冗长的间奏,这阵吹锣打鼓拿捏着恰到好处的腔调,勾起观众胃口,好似正在加载中的副本进度条,加载完毕后,房门“咔嗒”一声,自动露出一道门缝,邀请门口的二位来宾,请进。
微弱的灯光从门缝处透过,伴随着伶人尖细的嗓音,林祝夏推门而入,刹那间,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搭建完成度百分之一百的新副本。
这是一个颇具年代感的戏院,中西合璧,穹顶恢弘,丝绒帷幔沉沉坠着,带着浮尘的光落在伶人头顶,台下宾朋满座,穿着长衫西装的先生,身着旗袍洋装的太太小姐们皆将目光汇聚于此,当他们听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时,不约而同掀唇一笑,空气中茶香味混着脂粉香,好似都活了起来。
这是崔莺莺与张生互诉衷情的唱词。
遵时紧随其后,门自动合上,他按下门把推了推门,和他猜的一样,打不开。
《西厢记》总长两个多小时,林祝夏没耐心听:“我们去别处看看。”
两人顺着后门的出口悄声离开,一出去差点被垂挂在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亮瞎眼,灯光在数颗水晶的折射下将宽敞的大厅衬得富丽堂皇,四周一切好似被罩上一层缀着钻石的朦纱,庄重又兼具美感。
林祝夏倒吸一口凉气,好气派,好多钱,他仇富。
难怪影视剧中,民国时期总带着一股纸醉金迷的清醒沉沦感。
“你看。”遵时指指挂在墙壁上的黑白人像,是这家戏院曾经历过的五个主人,五个相框,横跨百年,由萧氏代代传承。
看到这,林祝夏又羡慕了:“家族企业真好啊,找工作不用愁,只要戏院不倒闭,就不会失业,哪怕在家当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也不缺钱花。”
不像他们这种继承师门的倒霉蛋,师父死后,只顺利继承了他的巨额债款。
闻所未闻,听者落泪。
两人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好几次,怎么也找不到离开的楼梯,走来走去,不知怎的,每次都回到照相所在的地方,和五张黑白脸面面相觑。
唯一的通道处,传来崔莺莺对催母阻碍二人的凄厉质问,也似是在问两人,为什么不进来看戏。
林祝夏放弃挣扎,指了指入口,带着遵时找了个空位坐下,拍拍身侧空置的位置:“来坐,既然目的是让我们看戏,那我们就把这出戏看完。”
等遵时坐下,林祝夏从裤兜里摸出两根棒棒糖,本来是给小朋友准备的,分给遵时一根。
台上的戏已经接近结尾,张生赴考离别,与崔莺莺在长亭送别,有人看着动然,忍不住红了眼,林祝夏一秒入睡,嘴里还含着棍,遵时见状,小心翼翼伸手慢慢扯出棒棒糖,找了张纸裹住,肩上忽然一沉,毛躁的发丝摩擦过脖颈,激得遵时瞬间化为石柱,肩头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掌声轰鸣,演员谢幕,林祝夏弹坐起身,迷茫地环顾四周,还懵着:“结束了?”
“嗯。”遵时不动声色地坐正,右肩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酸痛不堪,但更令人不适的是肩头温热的冷却。
“走走走。”见其余人起身离开,林祝夏单手一扯遵时右胳膊,踮脚张望前方攒动的人头,“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试试能不能离开这地方。”
紧跟着人流,两人终于成功走出这座戏院,天光明亮,梧桐树掩映下,招牌林立,人来人往,斑驳光影下充斥着繁华与喧嚣。
两人的穿着引来不少好奇的眼光,正是新旧思潮碰撞交替的时期,西装洋装盛行,但像T恤牛仔裤这类现代产物却少见,应该说从未见过,有人来问,林祝夏只管瞎扯,一句“伦敦来的洋货”作为回答,多数人得到答案便离开,也有不依不饶,偏要问个明白的。
林祝夏继续胡言乱语,主打一个“我不管,我就是最时髦的仔”,被问烦了,直接胡说八道:“chill why did!”
遵时轻咳一声,侧过脸,假装不认识他。
对方听不懂,但听懂了这不是什么好话,嘀嘀咕咕走开了。
一声善意的轻笑传入耳中,两人侧头一看,三四步的距离站着一个身着白色卷云纹绸倒大袖旗袍的少女,宽大的袖口露出一小截皓腕,通透碧翠的翡翠玉镯衬得肤若凝脂,瞧着比衣服料子还要来得白净细腻,一眼看去,便让人心知这个少女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小姐。
她食指抵着唇,笑不露齿,抬眼,触及林祝夏视线,连忙收敛笑意:“对不住。”
她是那个偷听的人,却不见郝然,也没有被抓住的羞愧,落落大方的道歉,令人心生好感。
反倒是林祝夏愣了愣,不过瞬间,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是我说话声太大了。”
连语气都柔软了三分。
遵时眸光一动,心里不得劲了,脚尖一动,身体朝林祝夏的方向不着痕迹地倾斜,一个不仔细观察就不会被发现的角度。
萧明月歪头,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发现对方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她抬手一扬,问道:“你看过这本书吗?”
封面上是用英文花体撰写的书名,林祝夏英语一般,大学时四级都没过,却还是一眼认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是的,这是原版,可我没识过洋文,看起来很慢,总时不时查字典。”萧明月美得很温婉,像是一颗圆润璀璨的珍珠,可当她笑起来时,却比她发丝间的珍珠发夹还要动人。
她落落大方伸手:“自我介绍一下,萧明月。”
这个姓和墙上照片的一样。
林祝夏没有回答,目光似是透过眼前这张脸望向别人,他眨眨眼,逼回湿润了眼眶的泪意,伸手交握:“你好,我叫……”他顿了顿,放轻了自己的音量,“祝夏。”
……
萧宅书房内,一盏黄铜绿罩西洋台灯散发出氤氲暖光,萧明月坐在窗下,面前的紫檀木桌上摊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她一边查字典一边做笔记,不知不觉,天色渐黑,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她似是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地回道:“陈嫂,我不饿,等会儿再吃晚饭。”
脚步声靠近,是那种带着点刻意被发现的步伐,萧明月抬头,一张与她有六分像的脸落入眼帘,握笔的手一紧,她慌乱地看向书房门口,见空无一人,这才放松了几分:“明洲,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听闻父亲和母亲这几日去了南京,姐姐为何不差人告知我一声?”萧明州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的茶壶,陶瓷外壁还剩余些温度,他伸手去拿萧明月手边的茶杯,指尖还没碰到,对方的手已缩回桌下的膝盖上。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默不作声地将倒满的茶杯放回萧明月手边,坐下,等待对方回答。
对面的眼神太过强势直白,萧明月忍不住低头,佯装整理桌面,平静回答道:“课业要紧,再说了,家离你学校不远,你随时都能回来,也不须避着父亲母亲。”
萧明洲轻轻“嗯”了声,问起了别的:“听陈嫂说你带了两个人回来,安排在客房。”
“那是我请来的两位先生。”萧明月轻抚书面,解释,“我想学些洋文,读懂这本书。”
萧明洲又“嗯”了一声,带起许久沉默,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中却似有无形的绳结拧成一团,静待其中一人投降。
这人是萧明洲。
他还是不忍心硬下心肠来质问,正打算就此作罢,可他的姐姐却不打算放过他。
萧明月道:“你消息灵通,定然知晓母亲前几日约了黄夫人喝下午茶。”
萧明洲哂笑,连舌尖都泛起苦涩,他像是被盟友背叛了的囚徒,又似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有满腹委屈:“姐姐真的打算背着我,帮父亲母亲一起,帮我定下婚事吗?”
萧明月:“这是早晚的事,黄小姐很好,和你很配。”
“但我不觉得那个留洋回来的宋庭和你相配。”萧明洲端起茶杯,微凉的茶水顺着喉间划过喉管,一饮而尽,就当作是酒,就当他醉得不轻,好让自己纵容自己说出埋在心底的秘密。
“你明知我心有所属。”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压得低低的,难掩痛苦,“我知姐姐你也是,你当真不愿同我一起反抗吗?”
一旁垒叠的书籍中,夹着一本《西厢记》,隔着朦胧灯光看去,那“厢”字好似一滴含在眼眶里,不能落下的泪。
并非所有人都能与爱的人终成眷属。
萧明月卸力般往椅背上一靠,许久,终于抬眼,对上萧明州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只看到她清明坚定的眼神,耳边的回答令他心如刀割。
她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