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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想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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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办案效率极高,一个时辰后李春源就摸清了歌女的身份。
他拿着从春光楼老妪那里誊抄来的身契交到段宵手上:“大人,那女的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被人卖进春光楼的。”
女人叫庄芸,从前是无双城城主家伺候的下人,因长相貌美被城主大儿子相中,以死相逼纳回去做了妾室。
城主大儿子极喜欢她,纳妾后,珍贵的新奇的东西日日如流水般送进庄芸的房里。
无双城的百姓都说她是野鸡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不过好景不长,”李春源顿了一下,“听说庄芸性子本就骄纵,也不会服软,没过多久城主府大公子就腻味了。”
于是新人上位,旧人被厌。她匆匆过了几个月富贵日子,很快又跌回了现实。
但庄芸已经过不下去那种贫苦的,任人欺凌的生活了,所以她开始偷。
起初是偷丫鬟们的碎银,后来逐渐大胆,偷新夫人的首饰,大公子的玉佩。直到人赃并获被新夫人当场捉住,还把这桩丑事捅到了城主面前。
后来城主大发雷霆,当即下令把庄芸卖进青楼,要她卖身还债,谁知庄芸进了春楼也不老实,尝拾掇身边的姑娘去顺恩客的礼钱。
最后因分赃不均被好姐妹告发到官府,最后一盘问竟抓出十五个参与者。
“你看,这是另外十四个人的身份信息。按理说偷盗这事不归我们管,但因为和养狼人有关,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接下了。”
李春源把姑娘们的信息一字排开,推到段宵眼皮下。
“隋姑娘呢?叫她也来看看呗。”
听到他的话,段宵眉心一跳,嘴紧抿成一条直线,好半天后才面无表情说:“她去给她妹妹下葬了。”
李春源叹了口气,胳膊肘顶了顶段宵的后腰:“哥,别难过,没救下来不怨你。”
他跟着段宵十五年了,对方是什么狗德行他一清二楚。这人看起来冷心冷肺,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没能从狼群里救下那个小孩。
段宵松口放隋月明一命,不往朝廷上报,既有惜才的心,也有想替她一把的意思。
“况且那些流放的又有几个是好人,哥,别太放在心上。”
“这是两码事。”
流民的罪轮不到段宵定,同样他们的生死也不该驯狼人来裁决。
流放路上五十多口人命丧狼群,三十多个姑娘至今下落不明。
段宵发誓一定会把他缉拿归案,再亲手送他下去,让那些枉死的人在阴曹地府里讨个说法。
他沉着脸,透过窗朝看见跪坐树下可怜兮兮擦眼泪的姑娘。
隋月明正在挖坑。
大理寺内没有耙子,她只能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开雪泥和石块。
双手很快被冻僵,变得红肿,隐隐发紫。但隋月明没有停下来,一直挖到土坑能睡下一个小孩。
她轻轻抱起隋巧巧已经僵硬的尸首,慢慢放进土坑里。
“巧巧,阿姐对不起你。”
隋月明捧起一抔土,浇到隋巧巧交叠的双手上。
她才发现,她们姐妹俩分明才认识不久,但现在看见巧巧,自己竟有了好久不见的踌躇和窘迫。
隋巧巧那么轻,轻到一阵风似乎就能吹散。
隋巧巧又那么重,重到隋月明想再拥抱她,都显得无比艰难。
“阿姐发誓…… 一定给你报仇。”
泥巴和着隋月明的眼泪,成了巧巧最后的棺材。
隋月明不知道自己在隋巧巧的坟墓前坐了多久。
总之等段宵站在身后低声叫她的名字时,隋月明的双腿双手已经失去知觉。
“段大人,”她泄力般躺在雪泥地里,仰着头,看向段宵深邃无情的眉眼,“我们会破案的,对吗?”
段宵指节动了动,良久后点了点头。
嗯,一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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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风大,在室外多待一会儿就会被雪压弯腰。
站在大理寺特设办公处的大厅外,隋月明和段宵像两个雪人,此刻面面相觑。
“大人,我去哪儿洗?”
一天波折,夜已经深了。
隋月明顶着脏兮兮的脸蛋和衣服踌躇,不知道该进那间房,只好瞪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向段宵。
毕竟是方才洁癖发作的段宵叫她拿着李春源送来的官服滚去洗澡。
但英明圣武的段大人忽视了一件事。
无双城很穷,穷到偌大的一个办事处除去必要的牢房和审讯室,最后只剩下两间大通铺。
而段宵人早在来无双城的第一天,就因不想和弟兄们两周未洗的鞋袜共处一室,单独要走一间。
但现在来了个隋月明,并且她没地方睡。
“没事,我去他们睡那屋洗,在外办案哪来这么多讲究。”隋月明看出段宵的为难,掐着腰就向通铺走去。
她是真不在意,以前出外勤时她还睡过荒山和垃圾堆。
那时候男男女女十几号人睡袋一放,挤成一堆,不出三秒呼噜声就能震天。
他们压根没人介意性别,也就古代人矫情。
“我先去了,您稍等我一阵儿。”
“……回来。”
段宵长臂一伸,拽着隋月明的衣领把她扔向自己的房:“你睡这儿,别乱跑。”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把一个姑娘推进臭男人堆里。
更何况自己还要利用她。段宵很快给自己想好借口,他拍了拍手上的尘灰,不着痕迹在隋月明衣服上擦干净,见手干净了些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等段宵走远,隋月明才敢打开他的房门。看清屋内陈设的瞬间,她有些意外。
房内并非冷冷清清,反而四方都摆着绿植。跨过门槛走进去,她下意识看向段宵的床。
被子叠得齐整,床头还放着两本摊开的书册,书册最中间夹着一张叶子书笺。
床柱上悬挂着玉石串风铃,隋月明伸手碰了碰,风铃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
就,怎么说呢……
隋月明觉得,段宵此人,不像他面上看上去那么冷冰冰的,反而挺生活化的。
她简单地欣赏完后走进柴房起火烧水,不出半个时辰就盛满一大桶水,把自己舒舒服服地丢进去,肌肤触碰温热泉水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发出声长长的喟叹,爽啊。
相比隋月明的舒适安逸,段宵的日子就难过多了。
通铺里男人多,虽然也是勤收拾的一群人,但真凑成堆也没什么好味道,更何况他们一个二个倒头就睡,顿时呼噜此起彼伏。
段宵翻来覆去滚了很久,脑袋藏进枕头里都无济于事,最后还被睡姿销魂的李春源一脚从床上踹飞,直直摔在地上。
“服了。”他黑着脸拎上小银鱼和匕首,悄无声息推开门走出去,脚下一蹬,飞身翻上了墙,坐在瓦片上远眺。
月光清冷,他的身影有些寂寥,似乎把所有人都不着痕迹隔开千里之外。
隋月明趴在窗棂上,隔着一层雾望着落寞的段宵发呆。她不是有意要偷窥他,只是段宵在月光下太吸引人的眼球。
他在想什么?隋月明在猜测。
她在看什么?段宵也在猜测。
他感受到一道几乎称得上是专注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打探,猜测,好奇。
明明白白,清楚易懂。比京城那些精通算计的男人女人的眼神要让他更舒服些。
这会儿晚风好,他心情也不错,于是垂眸朝着隋月明回望过去,他张了张嘴几乎想问她:“在看什么?”
两人的视线在月光下撞在一起,有几分较量,空气噼里啪啦似乎响了几声,他们又默契地错开。
“老大!”出乎意料,隋月明突然叫住了他,声音不算大,但也传进了段宵耳朵。
他看见少女扬起素白的小脸,冲他明媚地笑了笑。
“早点休息。”
咕咕——咕咕——
远方鹧鸪突然叫了两声,翅膀掀起风,冲进地平线里。
段宵在鸟鸣里愣了愣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没有回应,懒懒地抬起手朝隋月明的窗前挥了挥。
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许久之后,身后突然传来吱呀的响声。先凑近的是纯粹的果香,接着才是隋月明。
他回过头,看见隋月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边擦汗边感叹:“怪不得您喜欢坐这儿,真凉快。”
很荒谬!她怎么爬上来了!段宵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起身就走。
隋月明也无奈,她本想休息但躺下后满脑子都是隋府被抄家和巧巧被狼分食的画面,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可异世他乡,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她感到无比孤独。
如果有谁能和她聊聊天呢?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想到了屋顶坐着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了把梯子爬上屋顶,挤在段宵身边。
“老大。”她托着腮,“我想回家。”不是隋府,是她自己的家。
段宵没有和人聊天的习惯,也不会安慰人,他开口就想骂她没出息,但看见隋月明轻颤的睫毛,他费了好大劲把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
最后硬生生憋出一句“你没家了。”
很快,他几乎为零的好心肠抖抖抖终于又抖了点名为“良知”的东西,意识到这句话或许不太妥当,只好冷着脸道:“那你别想了。”
……
“我又说错了吗,抱歉我不太会说话。”他很谨慎地道歉,“我叫李春源来?”
“……噗嗤。”隋月明两手撑在身后,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附,笑到眼泪花流了出来。
她痛痛快快地用笑声把泪水带过去,最后擦了擦眼角,偏头看向段宵,眼里豁达:“您没说错,我确实没家了。”
回不去就算了,在哪里都是活着。活着把日子过好,哪里都能当作家。
“时间不早了。”她起身拍了拍手,“我先回去休息了,老大你也早点睡。”
不等段宵回她,隋月明就转身去够梯子,她的脚刚踩实在第一阶上,突然被叫住:“姓隋的。”
逆着月光,男人的脸模糊朦胧看不清楚,光晕为他添了一分神秘。
“会回去的。”
段宵神色不变,认真道:“我不能确定隋家是否无辜,但是我能带你回去看贪污案的卷宗。”
他说,
“我会尽我所能,还天下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