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有女》仲黄

23、锅包肉

　　越是临近开学的日子，时间就如同倒置着的沙漏，给人一种时间流逝的越来越快的错觉。

　　除去一个人去了京市玩了一周以外，这个暑假于温琦的意义仿佛跟前十几年度过的暑假别无二致。

　　平和，安静，无聊。

　　总说着趁着有空一家人出去玩一趟，但傅悦作为资深的语文教师，假期有自己的各种事物要忙，温兆向在单位又一向是除去病假以外绝不轻易请假的带头模范，规划了再规划的家庭旅行就此一推再推，直至温琦终于迎来了开学的那一天。

　　尽管温琦觉得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完成报道的一系列事情，但无论是傅悦还是温兆向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陪孩子上大学的第一天肯定是父母都得陪同的。

　　大抵是他们确实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再者学校不错，拿得出手。

　　温琦在心底是这么认为的。

　　一家三口前一天晚上抵达了京市，订的酒店就在学校附近。第二天一早报道也用不着专门打车，拖着万向轮的行李箱步行就能到。

　　排队拿录取通知书签到，领取学生卡，找宿舍楼，小卖部排长队买塑料桶和盆等等日用品，宿舍打扫卫生整理行李。

　　温琦负责排队跑上跑下买东西拿东西，傅悦和温兆向俩人一人弄床铺，一个在阳台外头跟另一位家长一起负责“开荒”。

　　跟宿舍其余三位舍友以及她们的家长们也几乎没有什么能闲下来聊上几句的空闲时间，大家伙都很忙碌。

　　温琦一家最先到的，也是最早离开宿舍去吃晚饭的，傅悦和温兆向两个人定了下午的机票，吃完晚饭回酒店收拾好行李就准备出发去机场了。

　　一开始得知这种行程安排的时候，温琦还想着说要不留下来一家人玩两天，但很快傅悦就先声夺人定下了基调。

　　“你爸爸少上一天班扣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京市物价不比瞿城，学校里样样都得花钱买，买水买电的，我们不上班，你生活费怎么办？”

　　“我们趁着周一前回去，机票也便宜，一举多得晓得伐？”

　　其实，温家没那么穷，没那么缺钱，傅悦兼职的课时费很高，温兆向年终奖金算得上丰厚，甚至高考成绩突出得了笔不菲奖金的温琦根本不需要生活费的支援，但就是不知为何，温家就是被笼罩在时时刻刻的危机之中。

　　仿佛开了第三只未知之眼，她们家在未来一定会出现严重的财政危机，所以在那之前，她们家总是尽可能地尽全力地储蓄着，为了抵御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机。

　　温琦曾经在深夜睡不着的晚上深思过这个问题，在大脑的记忆里回溯着锚点。

　　她们家是一直这样的吗？

　　并不是的。

　　她是个记事很早的孩子，所以，只要她想，她仍能记起幼时的一些事情，比如才上小学那会，妈妈总会在周末带着她去市里当时最繁华的百货商场逛逛，满足她看到琳琅满目货架时过分高涨的购买欲。

　　那时候，她们家没有车，买了过分多的东西就只能是手拎着去等公交，她帮着妈妈拎着大大塑料袋的一侧，手心被勒得发红发胀发麻，年幼的她总觉得手心里像是要长茧子了。

　　但就是那般要长茧子的磨痛，温琦却总是很开心，开心地去，更开心地跟着妈妈挤公交回家。

　　小小的心被大大塑料袋里鲜亮包装的零食们填得满满的。

　　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的位置，她喜欢悄悄打开一丝窗户，狂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等她驾驭不住了这股狂风，又欣喜若狂般地费力将窗户拉好。

　　被狂风击倒的那一刻，温琦是极其兴奋的，她是甘愿被击倒的，因为她幸福极了，所以被击倒也无妨，反而使得她对那一刻的幸福有着更灵敏的感知。

　　时间是偷走幸福的凶手，但对于温琦来说，将时间替换成“房贷”、“车贷”才更为贴切。

　　为了提前还款长达十年的房贷，在确认买房的那一刻起，温家就被拉响了应急警报。

　　作为家中仍是只能要钱、花钱的消费者，她该有的零花钱，该交的学费、补课费，课本费都不少她的，只不过在生活上，她逐渐被教导买东西货比三家，随手关灯关水等等。

　　这很正常，温琦适应的还算迅速，甚至到了今天，随手关灯关水这个习惯，已经如同膝跳反应一般融入进了她的身体。

　　她很快适应了变化，可她的父母却明显有些适应不良，一次又一次地因为钱而争吵，或是指责对方不懂省钱，又或是拐着弯指责对方怎么在单位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被压着不能升职涨薪？

　　压着两位成年人脊梁的房贷和车贷在两年前的一个暑假终于申请了提前还款。

　　如此，一切就都能回归如初了吗？

　　被台风刮倒的枝丫断过了再生确实是能近乎一模一样的粗壮，能维持着表面的体面，但留在表皮的疤痕却只会随着时间的冲刷只会愈发清晰。

　　走在找饭店的人行道上，温琦跟着二人的背影，她的眼前晃过一道道斑驳的树影，偶尔被太阳光直射到了瞳孔也并不在乎。

　　梁至夏开车经过时，透过绿意盎然的车窗瞧见了迎着阳光缓慢走着的人影。

　　漂亮的眉眼挑起一瞬。

　　跟之前见过的她，有点陌生，却又...熟悉。

　　车速并未减慢，仍向着笔直的道路匀速前行，后视镜里的背影渐渐消失，车停在了路口的红绿灯。

　　导航播报着红灯倒计时，梁至夏短暂地想起了在瞿城见过她的那一面。

　　这个孩子身上总是带着股不太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忧郁。

　　如果之前是在忧虑高考，那么现在又是在忧虑什么呢？

　　抛出的疑问随着倒数的红灯一并消失在原地。

　　车来车往的，傅悦和温兆向本来准备去先前查到的老字号，眼瞧着饭点人多了起来，再者着实也饿了，不想再走着赶路，看见路旁招牌醒目的东北饭馆，当即就决定吃这家了。

　　店开在学校附近，做的也大多是学生生意，熙熙攘攘的望过去也多是年轻人。

　　温琦没吃过东北菜，瞿城很少见，看着端上来的几大盘子的菜色，心里莫名的紧绷稍微松快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吃饭吧。

　　锅包肉，炒时蔬，炖黄鱼，粉丝丸子汤，三菜一汤，分量比一般饭店的菜量要大一些，完全足够三人份量，不用再加菜了。

　　傅悦和温兆向吃午饭的兴致一般，动了会儿筷子，饱腹后，二人就在一旁商量起事情来，小声的，在嘈杂的店里，温琦听不太清楚。

　　但她是真的饿了，早上只吃了个从酒店的自助早餐拿的水煮蛋。

　　锅包肉没怎么被动过，傅悦和温兆向都不怎么喜欢吃油炸的，点锅包肉纯粹是因为这是店里最醒目的招牌菜之一，于是温琦一个人解决了剩余的。

　　这是温琦第一次吃锅包肉，“一见钟情”就此发生了。

　　扑鼻的白醋味道，冲鼻得鼻酸，由牙齿咬下亮晶晶的“盔甲”外壳，绵软的酥脆十分适口，中间薄薄的里脊肉片更像是夹心点缀。

　　温琦没法拒绝这道锅包肉，就像她总是无法拒绝油炸串串里含肉量为0的纯淀粉肠一样。

　　酸甜的滋味充盈着饥肠辘辘的身躯，点缀着被抚上阴霾的心情。

　　等温琦吃好了，傅悦才从手提包袋里拿了个挺厚的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塞到了温琦的书包内侧，还妥帖地拉好了拉链。

　　“回宿舍了再看，别张扬。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不怕事情，也别惹事情，遇到急事了，我跟你爸手机都是不关机的，你记得打电话。”

　　“还有啊，你这个年纪最重要的是好好学习，学到真本事，为将来为自己打算，谈恋爱这些东西，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别被人欺负了！”

　　嘱咐完这番话，傅悦就起身去买单了，留下温琦和温兆向父女俩。

　　“你妈妈说的对，你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地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事情联系我们。”

　　温兆向很少说这种话，温琦总觉得从他嘴里听到这番话有些怪别扭的。

　　“喏，这钱你拿着，你妈给的是应急用的，我给的算零花钱，京市物价高，但也得好好吃饭，心情好了吃点想吃的，心情不好了吃点好吃的就心情就好了。”

　　温琦的背包里又被塞了一叠卷成小圆筒的红钞票。

　　温兆向工资是上交的，这钱大概是从他自己的零花钱里分出来的部分。

　　该说些什么呢？没有这样的过往经验让温琦可以效仿应对。

　　“行了，你别跟你妈妈说啊，你自己偷偷知道就行了。”

　　温琦被拍拍了肩膀，不轻不重，似乎只是在提醒着她不要“告密”，又因为临别之际的特殊节点，似乎是在用这样不甚亲密的行为向她告别着。

　　“我知道了。”

　　酒店很近，傅悦和温兆向仍是打算走回去，不打车。

　　温琦前背着双肩包，目送着父母走远，垂在裤腿旁的手向远方挥了挥。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不是一周之后她们就会再次见面，下一次见面应当会是来年的冬天。

　　她不该一次性吃那么多锅包肉，酸甜夹杂着油腻，以至于，她反胃的有点想落泪。

　　紧紧地环抱着胸前的双肩包，亦步亦趋地走回学校，温琦一遍又一遍地平复着自己翻腾的内心和肠胃。

　　她或许该吃个健胃消食片了，吃完，她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