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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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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沈香汐就很怕老师。
最初的记忆来源于幼儿园。她在乡下和外婆长大,乡下没有幼儿园,只有“托儿所”,老板是一个抽烟喝酒脾气暴躁的女人。遇到不顺心意的小孩,她先是打骂,再严重的,就用燃烧的烟头烫他们的掌心。
沈香汐从她那里得到了左手掌心的一块伤疤。
七岁的时候,沈香汐终于被父母记起,被送去了城里的小学。家长会,只有她家没人参加。家长和同学指指点点,沈香汐只能把自己蜷缩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
时间长了,便没人真正在意她。老师、同学,他们都知道沈香汐是一个爹不管娘不爱的小孩。欺负她,不会被家长找麻烦;不管她,也不会被家长追着讨说法。沈香汐就像挂在教室里的一块沙袋,谁来了都能踹两脚泄气。
沈香汐由此讨厌学习,讨厌上学,讨厌见到学校的所有人。每一次她背着书包站在家里铁青的防盗门面前,都拼命地想要转身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祈求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把她忘记。
但是她不敢。那个叫爸爸的男人会用拖鞋抽自己的皮股和大腿,叫妈妈的女人只是冷眼看着,就像挨打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玩偶。
于是,每一天,沈香汐都不得不逼迫自己走进班级的大门。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窗外的树枝,因为只有它们不会嫌弃、鄙视、打骂自己,它们只会随风舞蹈,有时还会开出漂亮的小花,让沈香汐回忆起在乡下度过的、幸福又短暂的童年时光。
遇到考试,她从不好好答卷,每一次都乱写。她并不是不会——倒不如说,小学的知识对她来说简直太简单了,她可以轻轻松松全部考满分。但是想起那些老师、同学,她就忍不住恶心得发抖。被孤立久了,她开始期待他们脸上因为自己而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样会让她有一种报复的爽快。
上初中,换汤不换药。同学老师的孤立持续到初三,沈香汐的傻也装到初三。她演得太像,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沈香汐是一个智力缺陷的孩子。
但是,谁都没想到,智力缺陷的沈香汐,中考考进全市前一百名,进入了最好的高中。
入学前,沈香汐就已经做好了再被孤立三年的准备。果然,如她所料,老师不喜欢她,同学也不搭理她,一切都按照过去的轨迹缓缓行进。被威胁、被殴打,也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可意外的。
可是,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什么呢?
沈香汐忽然觉得十分头痛。
幽深的丹桂香味从记忆深处苏醒,若隐若无地在她鼻尖盘旋。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间温馨的乡间小瓦房,此时正躺在松软的床上,身侧是被风扬起的白纱帘。厨房叮叮当当,那是外婆在给自己煮饭。再过不久,她就会端着鸡蛋羹走进房间,叫自己起床了。
是不是世界上只有外婆会真心关心自己、爱自己呢?
“那么,”沈香汐在内心许愿,“希望下次睁开眼,我会回到爱我的人身边。”
……
医务室里,沈香汐睁开眼睛。
入眼是被风鼓动的白色窗纱,身下是医务室柔软的床铺。她试着起身,浑身的酸痛让她骤然清醒,唤起运动会赛道上的一幕。沈香汐呼了一口气,转了转脖子。
谢含笑适时地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握着一瓶草莓牛奶。
外边的阳光直射进来,沈香汐忽然觉得屋里有些亮得刺眼。她赶紧合上眼皮,抑制住不知为何涌上的两滴眼泪。
谢含笑见沈香汐醒了,心里放松了些。她把草莓牛奶放在床头——她记得,这是沈香汐爱喝的口味。然后她伸手去探沈香汐的额头,明显感觉到手下人身体一僵。
“还好,不发烧了。”她说,撤回了手。沈香汐闻声睁眼看向她。
“老师。”她叫。
谢含笑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说话,但心里莫名感到安定。
谢含笑帮她掖掖被角:“孙老师和同学们都来看过你了,刚走几分钟。”
沈香汐:“他们一定很失望吧。”
“怎么这么想。”谢含笑说,“你在操场上晕倒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沈香汐转过头,眼睛里闪着一点奇异的微光。
她说:“老师,你担心我吗?”
谢含笑无奈:“怎么会不担心。你还是我扛回来的呢。”虽然,有其他几个老师同学帮忙。
沈香汐垂眼:“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含笑最受不了沈香汐这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心当时就软了下来:“才没有添麻烦,你不要多想。照顾你是老师的职责,没有照顾好你,老师也会愧疚的呀。”
沈香汐抿起嘴,眼睛亮亮的:“嗯。”
谢含笑觉得这小孩其实也挺可爱的。
她扶着沈香汐坐起来。坐起来的动作牵动了她受损的肌肉,沈香汐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含笑问:“身体还有哪里痛吗?”
沈香汐摇摇头。
她手里捧着谢含笑给自己的牛奶,真奇怪,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草莓味呢?
牛奶甜滋滋的味道在心里漫开。鬼使神差地,沈香汐问:“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说完,她自己哑巴了一瞬,头低低的,嘴绷成一根直线。
谢含笑挠头,从头回忆了一下自己给和沈香汐之间发生的一些事,全想了一遍,也不知道“好”这个评价从何而来。
虽有些一头雾水,她还是接过话头说:
“因为老师就是要保护学生呀。”她说,“就像父母保护孩子,像大鸟照顾小鸟那样。”
沈香汐问:“是吗?”
再次沉默。沈香汐的心里却暗暗翻涌起来:她忽然有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强烈的表达欲。
——虽然,她从小就知道,有些话是不该说的。说了不但没什么用,还会惹人厌烦。
但不知为何,在这样一方狭小的空间内,面对着这样一位相识不过一月的老师,心里关闭已久的闸门竟然开始松懈。那未曾见光的数年往事,正在门的背后蠢蠢欲动。
沈香汐不知道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深呼了一口气。
“老师,”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你想听吗?”
————————
短暂的下午时光不过几个小时,却在沈香汐的语言里被拉长成十七年的岁月。太阳偏西,沈香汐终于说完了她要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紧紧揪着被套的一块,布料的褶皱从指缝里蔓延开来,像她这么多年走过的、崎岖不平的路。
谢含笑靠在椅子上,脑中仍回荡着沈香汐的故事:
重男轻女的父母因为生不出男孩大打出手,孩子夹在其中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无人问津;
没人撑腰的学校生活受尽欺侮,胳膊、手心都留下过去的伤痕,小孩无处可去,只能默默忍耐;
唯一疼爱她的外婆远在乡下,那里开满了红色的桂花——谢含笑一下就懂了什么叫“家里是红色的”,因为对她来说,开满黄色桂花的城市,根本就不是她的家。
还有那些执意不肯写教师节作文,被老师责怪、批评也不动声色的时候;被小混混威胁不肯示弱,事后浑身发抖的时候;宁可连夜跨越千里,也执意要把桂花带回来的时候……
沈香汐低着头坐在床上,忽然觉得谢含笑靠近了。她抬头,猛然睁大了眼睛。
谢含笑轻轻地抱住了她。
沈香汐身材纤细,个头比谢含笑略矮,被她一抱,便完全地跌进对方的怀中。谢含笑身上并没有喷香水,沈香汐在她发间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香气温热,一下下捶打着她的鼻腔。两层布料之下,皮肤与皮肤的温度相互传导,热量在沈香汐的身体表面叠加,一步步拔高她的心跳。
这时,谢含笑的声音从耳边轻轻传来。她说:“孩子,一路走来,你辛苦啦。”
沈香汐的心似乎停了半拍。独属于成年女性的气息源源不断地环绕周身,她闭上眼,在她的臂弯里悄悄流下几滴眼泪。
该哭的,早都哭尽了。这些眼泪,是为心中未存在过的安稳而流。
……
许久,这个温暖、柔软、充满香气的怀抱慢慢抽身。谢含笑轻轻拭去沈香汐的眼泪:“都哭成小花猫了……”
沈香汐任她擦拭,温顺得和平时判若两人。谢含笑想起朋友家那只怕生的狸花猫,每次见了生人都会弓着背哈气,但吃了猫条之后,也是这样任撸任摸。沈香汐和这只猫,简直是一模一样。
谢含笑忍不住笑起来。
沈香汐抬头:“怎么了……”
谢含笑说:“笑你哭成小花猫了呀。”
沈香汐不好意思地动了一下身子。过了一会,她问:
“老师,你不嫌弃我吗?”
“为什么会嫌弃你呢?”谢含笑回,“嗯……虽然你的爸爸妈妈没有照顾好你,以前的老师也没有照顾好你,但是这不影响我们这些新老师照顾你呀。”
“就像大鸟照顾小鸟一样吗?”
“嗯,就想大鸟照顾小鸟一样。”谢含笑重复了一遍。
“无论如何都会照顾我吗?”
“当然了。”
沈香汐想:好开心。
谢含笑扶沈香汐下床,顺便帮她收拾床铺。怕这个敏感的孩子再多想,谢含笑一边收拾一边说:“你放心,(16)班的同学都是好孩子,老师也都是好老师,大家都会保护你的,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沈香汐抬头:“真的吗?”
谢含笑笑着保证:“当然是真的了。大家都会和你好的。”
沈香汐抿起嘴,嘴角上扬了一个外人察觉不出的弧度。
她垂下眼睛,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和我好就可以了。”
谢含笑:“什么?”
沈香汐赶紧摇摇头:“没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自己的冒失,脸上一阵发热。但是仔细想,又不知道这份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好任由它去了。
谢含笑问:“要一起去吃饭吗?”
她暂时将刚才的烦恼抛却脑后。夕阳打进屋内,在墙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地上,自己和谢含笑的影子紧贴在一起,就像两棵并肩而生的大树。
“嗯。”她抬头,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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