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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棋盘下的情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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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中午,我给曼德拉草盖好午睡毛毯,走出温室,却在房屋门口遇见了阿尔瑟雅和蒙顿格斯。
准确来说,不是遇见,我只是听到了他们在门边的谈话。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但我刚好经过那间阿尔瑟雅为塞西尔到访准备的影子房间,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夫人,”蒙顿格斯有些焦躁,“我知道院子里那些管制植物都是你的心血,我也靠它们赚了不少。”
“我知道。”阿尔瑟雅平静回答,“不仅是我的心血,更是保护我们的堡垒。”
“是……是……但是,夫人。听我一句,这几天还是把它们铲掉的好。”蒙顿格斯说,“前几天,我从破釜酒吧弄到了点小道消息。”他压低了声音,“他们要重建圣芒戈的安全体系。”
阿尔瑟雅没有立刻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奥斯维德推动的,是吧?”过了一会,她才冷冷说道,“‘重建被沉重打击的战时医疗体系’……我都能想象他忙着开发布会的模样了。没人会阻止这件事的,这不是坏事。”
“这怎么不是坏事呢!”蒙顿格斯急了,“我们的草药、我们的非法——不是、‘小生意’——”
“我当然知道这点。”阿尔瑟雅不轻不重地打断他,“用不着你担心,我不会为了奥斯维德的小心思把它们铲掉的,就像我不会为了投降就扔掉手里的魔杖一样。”
我在扶手椅边站了一会,听到蒙顿格斯低声说完“警告过你了”,门口就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正想离开,隔间却传来开门的声音,我回过头,阿尔瑟雅站在我身后,眼里没有任何波动。
“夫人。”我先开口。她点点头:“你觉得我该把它们铲掉吗?”
“想加大对圣芒戈的监管力度,除了医院本身,就是草药、魔药和其他器械的获取渠道吧。”我低声说,“虽然如你所说,这本来就是好事,莉莉说很多巫师因为食死徒渗透圣芒戈而死,对执行司来说,重建圣芒戈不光对他们自己很重要,也是值得报纸大书特书的一笔。但是,这也会削弱执行司在其它地方投入的力量,如果是奥斯维德推动的话,就更……”
我转向外面那些大片的毒花毒草,“而且,这些管制植物没有种植许可证,他会找到理由对付你的。”
“你的意思是铲掉它们了?”她说。
“这本来就是非法生意吧?加不加大管制力度都一样。他要是收缴我们的魔杖,难道真的就要给他吗?”
她扬起嘴角。我点点头,从打开的门边出去了。通往花园边的门廊下面,一只白猫正晒着太阳睡着,毛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射柔和的光。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撩开袍子坐到了台阶上。
我本来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放松会,但没过多久,门口的围栏边突然震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注意着看过去,那块围栏震得越来越剧烈,却还是毫无声息;我握住魔杖,在那块围栏终于被轰开时迅速瞄准过去——
我举起魔杖的动作停住了,接着对准自己,用一道变形咒遮上了脸。
塞西尔气喘吁吁地站在围栏外面,满头大汗,但飞速走进来,顺便以一种让人惊讶的方法把那块围栏安了回去——我看着他从袍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锤子和几颗钉子,金属的光芒在阳光下闪了几下,快得简直像个麻瓜木匠。
塞西尔转过身来还拍了两下手掌。我猜他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因为他脸色惨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呕吐,整个人紧张得要命,手指痉挛地握在一起,眼睛毫无章法地乱转——
或许现在我就该离开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扶住旁边的门柱,给那只猫施了个昏睡咒。
但我刚起身,他就发现了我,而且显然很快就意识到我看到了他用麻瓜方法暴力破解保护魔法的全过程。他的嘴惊讶地张大了,整个人愣在原地。
要是逃跑,我大概会被当成去给被仰慕的少女的母亲通风报信的某种角色;但我要是不跑,也有可能被当成年轻情人门前的看门狗,只要他敢靠近就要尖叫或者咬人。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吓到塞西尔,所以只是尴尬地维持着那个撑着门柱准备起身的姿势,看着塞西尔张着嘴一步一步走近。我本来想着到底该怎么说话,是简单说个“你好”,还是加上一个“我不会乱说”,然而,等他到了跟前,我正抬头想说话,却突然被紧紧拥住了。
我完全愣住了;但那双拥住我的手臂颤抖着,塞西尔的声音含着不敢置信的惊喜。
“小莱莉!——我的梅林!”他叫道,拥抱的力度又大了几分,我都听到他的哭腔了,“我的梅林——我、我的天哪,我想不起来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幽灵了!”
他突然痛叫一声,我急忙回头,却看到他手上多了个鲜红的印子。他把我放开,按住我的肩膀,黑色眼睛蒙着一层晶莹的水雾,就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我、我没抱疼你吧?我是说,我真的没想起来!哎呀、我、我,我不知道怎么——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是死了又复活?还是根本没死?啊,不重要,不重要,我干嘛纠结这些问题呢!”
他说着又抱了我一下,我虽然没说话,但喉咙早就堵起来了。塞西尔!我不敢让凤凰社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这件事,除了爱德莱德外再没有和过去的朋友相见,可他一来——仿佛死去的那些记忆又复苏了,就像凯尔特人相信他们的亲人死去后,灵魂会被拘禁在树、花、草之间,我们以为他们已经不可挽回地死去,却在某一天经过一棵树时,听到他们的灵魂颤动起来;那时,只要有人认出他们,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灵魂就会得到解放,回到人间。
我撤掉了变形术,笑着看着他。他比以前更疲惫了,双眼无神,嘴唇泛白,皮肤也像死人一样,就连那头曾经很有光泽的栗色卷发也黯淡了,即使在阳光下也显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气质。我甚至在他肩上找到了几根脱落的头发;我帮他轻轻拍去,他看着它们落在地上,露出愁眉苦脸的神情。
不过,他还是把目光转了回来,看着我,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也只是微微颤抖了。“你愿意……告诉我……?”他说。
我正想点头,他却又停下了,唇边浮起淡淡的、悲哀的笑。“不,还是不要告诉我了,过一会,你对我一忘皆空吧。”他手指不稳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自己守不住秘密……我也不能过得太开心……”
他抬头看了看这座金盏花般的房屋,视线尤其停在三楼一扇盛开着粉玫瑰花的窗前一会,阳光照在玻璃上,如霞的粉色与灿烂的金色相互辉映,仿佛夏天还在那里残留了最后的气息。我低下头,原本为这次重逢欢快跳跃起来的心叹了口气。
“一忘皆空不会伤到你的大脑吗?”我说。他回过头。
“我不知道。”他很快回答道,眼睛垂下来,“不过你必须这么做。”
“那就不行,我知道魔法部不会对公务员随便摄神取念——”
他神情严肃起来:“别管这个。”下一句话,他的语气又放松了,“没关系,我的记忆够糟糕了……何况……没关系,真的。”
我真的叹了口气,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只是下意识试图无理取闹,好像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在拉文克劳休息室跟我下棋、在医疗翼外撕下草稿纸给我擦眼泪、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先走向魔法社会的塞西尔。
“好吧……”我说。我们走下了门廊,在屋里人看不到的花园角落坐下了。他低着头,轻轻抚过一株七叶草的叶子。
“你刚刚在这里做什么呢?”我问,“爱德莱德不会拒绝你来访吧?”
这话似乎触到了他的某根心弦,他的动作停住了,那株七叶草的叶片从手里滑开。他看向那扇窗,又看向我,眼中溢满某种苦涩。
“不。不会。”他说,虚握了一下手,又把它撑在了地上,“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来。”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想试试不走正门的感觉。”
“……啊?”
“我想试试不走正门的感觉。”他重复了一遍,目光移开了,“我还从来没不走正门过呢。”
你这是非法闯入。
我虽然这么想着,但又想到我们可能只能见这么一小会,还是更委婉地表达出来:“那也不用把围栏踹开吧?”
“不能不踹啊。”塞西尔挠挠脸,“阿尔瑟雅夫人的魔法很强大……不过,她还是太‘巫师’了。我爸爸告诉过我,他以前就这样开他哥哥的门,没有一次失败过。我就、就试一下。”
“……”我沉默了一会,“那你现在来了,要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他说。
见我讶然别过脸,他笑了一下,“真的,我只是想试试不走正门的感觉。小莱莉,你和他在一起,也许不知道吧。”
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想象一个大舞会,我们喜欢的人就在里面,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和别人在一起,但他们不在我们身边;没有人会不想和她在一起,可总是有区别,是从正门进去,还是从偏门进去?
“能从正门进去的人是幸运的,因为无论如何,当门边的人喊出他的名字,他不会感到惭愧或羞赧,也不会为自己的名字落在她耳边会引起什么情绪而担忧。他可以走到她身边,因为他已经事先说过,他会来了,她一定知道他会来的。
“有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想走进她所在的地方,却不敢让她知道。对于这些人,从偏门走进去,想象自己走在通往她的道路上,就是非常的欢乐。他们会很轻松自在,因为他们不用担心他们的名字会被通报给她,不用担心自己的到来会为这欢快的地方蒙上怎样的阴影。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一走进舞会,所有的舞曲都会停下,所有的人都会看过来,他们会疑惑:这些人怎么会在这里呢?”他轻声说,“偏门,小莱莉,留给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人。这是我们世界宽容的表现,它宽容他们心里那些并不会让人高兴的向往,那是一线天光。”
我怔怔看着他,一个灵感突然涌到我脑海里,但旋即又消失了;爱德莱德好几天前夜里的举动出现在记忆里,我最后说:“但我觉得你不是不讨她喜欢。”
“真让人高兴。”塞西尔轻轻地说,他的语气没有表现出任何我说服他的迹象。我们在诺特家的花园角落待了一会,直到他拿出怀表,打开表盖,对着上面的星星看了好一会,才起身从兜里掏出锤子和钉子,然后,以看不清的动作把花园这边的围栏也踹开了。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在我的魔杖靠上他的太阳穴之前拥抱了我。
“真让人高兴。”他在我耳边又说了一遍,“我下午还会来的。”
而我不会再让你看见。我轻声念道:“一忘皆空。”仿佛这样能让魔咒的效力减弱。
围栏钉上了。
我花了整个下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最近没人受伤,德达洛·迪歌肠子里的恶咒也消失了,阿尔瑟雅这里没有其他需要做的事情,我只好待在木床、桌子和一把毛绒绒的扶手椅之间。我的书、我的其他玩具,包括那个叫棺材的匣子都在这里,但我犹豫了一会,没有碰它们,又找不到别的事好做,于是拿起了那本狄金森诗集。
然而,读着读着,我开始走神。塞西尔和爱德莱德,我似乎有点不太明白他们之中有些什么,但其中有些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只是现在还难以想清。我把书合上,过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皱着眉头,手也撑在了下巴上。
如果是塞西尔,他会乐意来推理些东西的;而爱德莱德,摆在眼前的其他人的心事,她也会感兴趣的。
我翻开书;但有种焦躁的感觉缠住了我,我的视线扫过文字,却根本没有看进去。最后,我干脆放下书,换了身衣服,下楼。
然而,我却在楼下遇见了爱德莱德。她倚靠在楼梯边,看上去正在出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
“你在做什么?”我问。
她没有答话,眼中却倒映着窗外的晚霞。我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熟悉,仿佛那种神情也在哪里见过;但我还是走了出去,走进餐室。几块面包放在篮子里,旁边还有一杯牛奶,我从橱柜里找到了几块肉排,正打算放上煎锅,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意外的声音。
小天狼星站在餐室门边,一只手靠在门框上。我想了想,卢平前天就出院了。我又看了一眼他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
“晚上好。”我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最近有些消息,凤凰社让我们跟阿尔瑟雅保持联系。”他说,“我这几天就在这附近出任务,所以我光荣地接受了这个新任务。”
“不能用守护神吗?”肉排在煎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我对自己亲自做点事比较感兴趣。”他说,我突然发现旁边的灶上多了个锅,接着,小天狼星就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态度走到了那个锅前面,开始捣鼓晚饭。
所以是来吃饭的。
这天的晚饭我就这么和小天狼星一起吃了。我一直想着塞西尔那些话,和爱德莱德的表现,还没吃出什么味道,就发现已经吃完了;至于小天狼星,我只在最后吃完时看到他盘子里还剩了一大块,所以我大概是没法等着把他的盘子顺便洗了;但我想到那本书,还有他真去伦敦给我带了本书的事,还是坐在那里等他吃完了。
但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完了这些事,直到我洗完碗,从餐室出来,准备绕过客厅上楼,却在门边发现小天狼星还没走。他看上去似乎要对我说什么,但还没等他走上来,阿尔瑟雅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影子房间的门一开一关,我一回神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了壁炉边的那把椅子上。女巫坐在能看见另一侧房间的椅子上,神情中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这是做什么?”小天狼星问。
“噢——请闭嘴——”阿尔瑟雅以礼貌的语气答道,“既然你在那里不走,那时间到了,我只好请你到这里来了。”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果然,从这里抬头望去,再一次的拜访,再一次的棋局,又一朵从壁炉架的玻璃瓶上垂下的玫瑰。只是窗外已经星光灿烂。阿尔瑟雅挥动魔杖,几句话就落在房间里。
“你下午没有来。”
“真不好意思。”塞西尔轻声说,他今天的声音一直很轻,就像没有多少力气似的,“魔法部……”
“那你也该写封信。”
“事发突然……”他突然说,“我的信都被监控着。”
爱德莱德移动棋子的手一顿,“是吗?被谁?”她仍然装得漫不经心。
“我的上司。”塞西尔说,“你叔叔。”
“那——那不合法呀。”她说。
“当然。”他说,视线始终放在棋盘上,“啊,我忘了——我上一步是移了——”
魔法突然停下了,阿尔瑟雅的目光转向小天狼星。
“这是我的家事,布莱克先生。”
“家事就是像个疯子一样监听你女儿和别人说话?”
“噢……”阿尔瑟雅仍然平静,“如果你女儿某天回来告诉你,她在学校为了一个糟糕的理由就和一个男人定下了牢不可破咒,你也会这么做的。”
“我才不——”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这是我的家事,你要是热爱自由,就别管别人的自由。”
“你——”
但阿尔瑟雅没有理会他,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客厅上。塞西尔已经要离开了,爱德莱德仍然像往常一样送他到门口;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塞西尔在离开前犹豫了一下,就像一个巫师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似的,以一种礼貌的方式伸出手,既没有催促,也没有犹疑,极其自然,而爱德莱德顿了一下,我能看到她有些疑惑,但还是和他握了握手。
门关上了,外面传来幻影显形的爆响,与此同时,一阵风刮起了花园里的树,玻璃作响了一阵。爱德莱德回到椅子边,坐了一会,正要收起棋盘,却似乎突然从下面找到了什么东西——我和阿尔瑟雅一起站了起来,而爱德莱德展开那封鼓鼓囊囊的信件;信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她一开始看得飞快,但到后来越来越慢,手指越发捏紧了信纸;到最后,阿尔瑟雅一挥魔杖之时,她把那封信迅速折起来,匆匆从门边奔了出去!
我感到小天狼星也站起来了,但我们都被阿尔瑟雅堵在了影子房间的门口;她一挥魔杖复制出的就是那封信,此时正对着客厅的灯光飞快地阅读,神情愈发冷峻严肃,到了最后,她把那封信往地上一扔,提起衣裙快步走了出去。
我不能不捡起那封信;我有预感,那些他们之间让我感兴趣的东西、那些我没想清楚的东西,都会在这里面得到答案——我开始看信:
“尊敬的女士: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找到这封信,应该是在我关上门之后不到一分钟吧。因为你一定会马上把棋盘收好,清空桌子,重新拿出你雕刻着三朵连缀花蕾的银相盒,一边打开看,一边想着:这个人真讨厌!就喜欢些无聊透顶的东西,害得我也要玩些完全不感兴趣的玩意——抱歉,我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我也很喜欢你的相盒,那是一件美丽有趣的艺术品,工艺应该来自……
不,说远了。我总是这样,思绪常常不由自主地飘走,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上一秒想了什么都忘了。请你原谅。这封信我会尽量收敛,不让罗克曼婷毒木和算术占卜,或者巫师棋的走法占据你太多的时间,因为我知道,你对它们毫无兴趣。你花了许多时间和我谈论它们,只是因为你想要博得我的好感,而那也是为了另一个与我无关的理由。在我走后,你也许会再一次把那张旧报纸拿出来,旋开灯,反复读那条奥斯维德·诺特举报他哥哥,也就是你父亲的报道;或者,你会找来新的《阿兹卡班安全监管法》,在那些冷酷无情又难以阅读的法条文字里,试图找到任何一点你用不着靠别人就申请探监的机会,然后,你就会恼火地发现,除了跟这个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的无聊公务员交往之外,你没有一点绕过那道高墙的机会。
啊,我并没有指责或嘲笑的意思。我向梅林发誓,我对你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要是有一点沾边,我就再也不碰巫师棋、思维问题,或者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了,就算阿兹卡班会把我折磨得发疯,我也绝不再想了!——唉……我又说远了,请你原谅,也请你不要失去耐心,因为这封信的全部内容,都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或者宽恕。
我要向您坦陈我犯下的错误。
事实上,从霍格莫德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接近我的。尊敬的女士,请原谅,无论我有多么喜欢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也仍然清楚,一个年纪大那么多岁、又有些缺陷、也不是多么英俊或能说会道、风度翩翩的小公务员,是绝不可能有位漂亮女巫突然青眼有加的。我们的同僚把这叫作“伪装成白日梦咒的阿瓦达索命”,生怕哪天有人把他们的政治生涯毁于一旦;还有一些人,自认为聪明,小心翼翼地滑过边缘,最后却落了个被抓住把柄或身败名裂的下场。女士,如果您看过法国的混血媚娃杰奎琳·科黛、俄国的……我忘了她的名字了!总之,如果您看过这些著名女巫的事迹和相片,就不会花心思在耳边别起珠宝、把头发洒上金粉了。那样也许我还能稍微做久一点那个珍珠母色的梦,不至于在看到您的第一眼,就在极度的快乐后立刻陷进极度的恐怖。你做的太多、太花心思了,其实你的头发就像透过望远镜在晴夜看到的金星,眼睛也不需要任何宝石的映衬,纵然什么也不做,我也会沦陷的。可你做得太用心了,于是我一下就知道不对劲了。
可你会问我,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正是我希望求您原谅的原因。
现在我的手边放着不下五堆文件,每堆文件的重量都超过四点五磅,最重的一堆,就连用漂浮咒浮起来都费劲。在它们后面,是奥斯维德一周的会议行程安排表和公务来函,即使里面有一半的东西都是垃圾,他也命令我在一天之内全部检查完毕,再向他写出报告,如若不做,我不仅工作难保,性命也会堪忧。自我想方设法延宕和阻碍他从我这里探听情报,他就使尽了浑身解数,打压我、折磨我、让我疲于奔命、难以应付。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合眼超过五个小时了。我手边的咖啡一杯接一杯,不是为了喝,喝已经没有用了,我只是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把它拿起来泼到脸上。有时是热的,有时是冷的,我喜欢冷一点的,因为上次我连泼两杯,第二杯差点把我的脸烫掉一层皮。因为没有药,那烫伤的痕迹让办公室其他人嘲笑了我整整一周。
我的家里没有人,这里一片安静,我刚刚又泼了一杯咖啡。这魔法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只要我竖起工作或学习的牌子,楼下的厨房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咖啡或茶;她从我十二岁起用这和我一起跟我糟糕的记忆作斗争。然而,现在,她人在国外,孤身一人,每月只靠我寄去的一点薪水过活。唉,但她不知道,她的住址和身边的邻居信息,以及非法出入境的证明,全都锁在奥斯维德的柜子里,只要他向美国魔法国会寄去哪怕一点资料,她也会惨遭不幸;这都是我的错。那段时日,一想到她留在国内也许会遭遇某种不幸,我就害怕得不能自己,纵然违反魔法部的条例,也挖空心思要送她离开;奥斯维德就是这时候找上我的。
但在他因此找上我之前,他们早就借我的东西杀了阿尔瓦·沙菲克先生,证据也在他手里。他热情洋溢地向我伸手,只是为了在这之上再加一层保险。
一段时间里,报纸上接连传来死人的消息,每一位执行司的死者,我都在惊惶中发觉我曾和他们身边的人打过交道。我该怎么告诉你我那些时日的惊惧和恐慌?直到奥斯维德向我摊牌,我在那一刻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我是个工具,真正的恶就在那里!我没有怀疑错人……但下一刻,我说,我会举报他的,他就哈哈大笑,拿出我的记录、我的记录被用在食死徒们暗杀计划上的证据、他和我交往的凭据,我们一起策划送我母亲离开的凭证。我宛如遭了晴天霹雳,他接着就说:“如果我拿出这些东西,你这证人也逃不掉食死徒暗线的关系,别说你的证据站不站得住脚,就算我们一起进了阿兹卡班,你认为是我会先出来,还是你母亲先被美国魔法国会抓住审问?”
我不能不绝望了。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像发了疯;我的报告没写完,我的计划一团乱,可就算知道不该这么做,这么做也许会让我失去工作,我也没法控制自己在根本没做的文件堆里摆巫师棋,一盘、两盘,三盘,回过神来差点尖叫着把它们扫出办公桌,几秒之后又匆匆把它们捡回来。那些棋子的脸碎掉了、剑碎掉了、皇冠和盔甲渣子落了满地,我一拿起它们,看到这副情景,就不知不觉哭了出来。
这时候,你出现了,就像无边黑暗里的一颗明星,纵然这亮光并非为我而亮,但我仍然不舍得让它离开。请原谅我会写一些在你看来或许非常恶心的话,可这的确是我真心的感受。亲爱的(请原谅),你的信永远能在公务信件里被第一眼认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你特意用心去设计的香水、信纸和漂亮的火漆印,还有那些你在信上流露出的每一个无心的迷人习惯,而这些习惯完全出于你的独特而浪漫的天性,就像玫瑰花的芬芳一样自然散开。你喜欢在g的末尾拖长一笔波浪般的柔线,行文语调的变幻就像乐谱一样美妙,你抑制不住地喜欢浪漫小说,这让你的文字间永远仿佛带着大海与鲜花的气息,让人心神激荡。称呼某种植物时,如果忘了讨我欢心,你比起那些我说喜爱琢磨它们名词来源的拉丁语而更爱用你从小为它们起的小名。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有多喜欢看着它们推敲你起这个名字时的想法,就像不敢告诉你我多么喜欢听你谈起哪怕是和巫师棋或我的任何推理兴趣无关的事情,因为我害怕你知道之后刻意地去讨好我,可你本来不需要这样做。罗克曼婷毒木的纹路和女孩的帽子,一颗珍珠在你眼里同时潜藏着绸缎的漂亮长裙和遥远海洋的气息。亲爱的,你的思维迷人又充满活力,不顾一切而又能在荒谬可笑的边缘及时止步,天真和明智同时在你身上闪现,我甘愿在这个迷宫里永远不出去。那是青春最明快的光芒,而你用它们照亮了我。我这个绝望的卑劣的人,每日在罪恶的地狱里焦灼、在公文的汪洋里窒息,一看到这光,就立刻像濒死的人抓到了最后一点空气。
我利用了你。明明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偏偏用上全副心思对付你,既不让你看出我知道这件事,也不让你能够称心如意,以此得到你连续不断的来信。这是最卑劣没有的行为,而我还常常对自己说,你也不是那么纯洁无暇,那么我用这种手段对付你又有什么错?
我错了。请原谅吧,我始终知道这是无耻、懦弱和粉饰,你并非为了可鄙的理由接近我,我却为了可耻的缘由欺骗你。你是为了对亲人的爱,我却是为了我自己的恋情。无论说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心里清楚这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始终没有如愿以偿,我也不能摆脱这种欺骗和利用的煎熬;与此同时,我对你的恋爱仍然没有消退,反而日渐增强。就像眼见光的人即使自己无法发光,却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明亮的力量在心中增强。渐渐的,你的眼泪、你的痛苦和深埋在心底的愿望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它们代替了我原先对你那些光辉美丽之处的迷恋——我不再能为自己和你在一起感到安慰和快乐,尽管你永远有这样的力量,但更多的时候,我开始为你感到痛苦,为你悲伤,并且,越来越知道,你的痛苦之中还有一部分是我所引起的,另一部分则是我能破除的,只是我出于个人的懦弱和保存自己的想法而从来忽视它们。
我尘封的良心和勇气在这种痛苦中重新显现了,它们向我低语,向我指路,而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对你的爱,我永远也不会听到它们的话,永远也不会转头过去看它们向我指的那条路,哪怕只有那条道路才是正确的,光明的,既能够向世人揭露我的罪恶,也能把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拉入他早就该去的刑场。亲爱的,阿兹卡班太可怕了,我永远不可能有勇气面对那些足够把我永远投进去的证据,永远也不可能接受我站出来举证却也许毫无作用的结果;可是,想到你的痛苦胜过了我的痛苦,我的手再次有了勇气,我的心再度有了力量,我为能够为结束你的痛苦出一份力而感到快乐和幸福。
你会在这封信的最后发现一个地址,你会在那里发现一包文件,里面有所有我在安置好我母亲在国外的生活后整理的罪证,足够将奥斯维德和我共同定罪阿兹卡班终身监禁……就是这样了,只要想为他定罪,就必须连我一起定罪,他惟认为如此我才不可能揭发他,惟认为如此我就永远会噤声;我很高兴知道他也会错,就像知道我心里始终清楚你没有任何过错一样高兴。请原谅,也许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过是上面那行短短的字,我却浪费了你如此多的时间,讲了一些或许还会惹你生气的话,但我只想再说最后一句,留给我最后一句的时间……
我亲爱的、尊敬的女士,即使您无法忘记我们相遇相处之中的欺瞒与虚假,但我望您这颗星仍无二致;因您引起的爱……您给了一个人重新走入纯洁无辜的人里的勇气和资格。”
看到最后,我捂住了嘴,一种意想不到的激情突然出现了,茫然黑暗的前路似乎出现了一线光芒,纵然看不清前景,但那模糊之中显出光明。我握住这封信,尽管克制不住手上的颤抖,但心中像是流血一样流出了一股甘泉;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复制品很快就因为魔法失效消失了,我冲出房间门,一路穿过客厅、穿过门廊。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
外面突然传来了爆炸声。
紧接着,一阵粉尘遮蔽了全部夜空,我在走入花园时抬头看着天空,看着被紫色粉尘遮蔽的几十个影子,突然意识到那是阿尔瑟雅种植的毒花粉末。激烈的法术碰撞声接连不断,不远处银色的防护罩陡然碎裂,身后的房子燃起了熊熊火焰,我听见阿尔瑟雅大喊了一声“跑!”——
周围凝固的空气似乎一下松开了,我正要旋转,却感到有个人抓住了我的手臂。
“和我走吗?”小天狼星说。
“为什么?”
“噢,这不是很简单的吗。”他几乎是随意轻松地说,“我特意挑的连一首情诗都没有的诗集——因为这话必须亲口说:我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