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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花样年华 ...

  •   民国十五年冬南京
      秦风:
      见信如……算了。
      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
      我如今在南京安了家,南大的聘书刚下来,往后就是教书匠了。宿舍比北平的小,但有个小阳台,能看见街口的梧桐。前几日落了雪,枝丫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你走后,我试过回北平,可走到西直门就跑了。你爹托人给我送过信,说书房里你的东西都没动,叫我去拿。我没去。我怕一推门,看见你桌上那盏铜台灯还亮着,像你只是出去买碗豆花,马上就会回来似的。
      南京的冬天湿冷,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我如今也学会煮黄酒了,放两颗话梅,一小把姜丝,咕嘟咕嘟煮开,满屋子都是甜腻的酒气。你从前总嫌我喝酒上脸,现在没人管了,我偏要喝得满脸通红,半夜开窗对着冷风吹,第二天头疼得起不来床,活该。
      上个月在街上遇见个卖糖炒栗子的,油纸包着,热腾腾的甜香。我买了一包,剥第一颗就烫了手,突然想起你以前总把栗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晾,剥好了才塞给我。现在我自己剥,十回有八回要烫出泡。你满意了?
      对了,我如今在杂志上写专栏,专骂守旧派。前日有个老先生写信来骂我"牝鸡司晨",我回敬他"老而不死是为贼",气得他登报要与我论战。你要是还在,准又要皱眉说“周周,过刚易折”,可我现在偏要折给所有人看,反正也没人半夜偷偷来我宿舍送跌打药膏了。
      前些天收拾箱子,翻出你送的那支钢笔,笔尖早锈了,我蘸了墨水试着写,划拉半天只渗出些蓝黑色的污渍。就像你,留了堆破烂玩意儿给我,自己倒是干干净净说走就走。
      有时半夜咳醒,会恍惚听见你叹气。开灯一看,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冷冰冰地趴在床沿,你当年要是没去游行,现在大概也是个穷教授,我俩挤在漏雨的宿舍里,为买不起新衣服新皮鞋拌嘴。其实也挺好,比现在强一万倍。
      算了,写这些你也收不到。我明日要去领薪水,听说鼓楼新开了家西餐厅,我偏要点你最讨厌的奶油蘑菇汤,喝两大碗。
      你要是真在天有灵,就托梦来骂我啊。
      周南
      十二月二十八日

      地府纪5031年 冬 忘川河边
      周周:
      别经数年,我偷偷上来过几次,看见你搬进了南大的教师宿舍。阳台上的绿萝半死不活的,你总忘记浇水,叶子都蔫巴巴地耷拉着,像你熬夜写稿子时垂下来的刘海。
      地府其实和人间差不多,也有街市,有酒馆,有讨价还价的小贩。只是没有太阳,天永远灰蒙蒙的,像北平的雾霾天。我在这边也做老本行,给阴间的报纸写点文章——他们倒是不查禁言论,毕竟都死透了,还怕什么?
      我攒了些前,在忘川边上买了间小屋子。门前有棵歪脖子柳树,风一吹,柳枝就扫在窗棂上,沙沙响。我总想着,等你也来了,我们就在树下支张桌子。你写稿子,我煮茶,反正鬼不会口渴,茶煮糊了也没关系。
      今天人间是大年初一,地府也是,很多人挂了红灯笼,贴了春联,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可你那边反而冷落,如今连春节也不过了么。
      前日遇见个民国三年死的女学生,她说在阳间有个未嫁的恋人。我问她怎么不去投胎,她掏出块怀表,里头嵌着张泛黄的照片。“等他来了,我要给他看这个,”她笑得狡黠,“告诉他我等到头发都白了。”
      我不知道我头发会不会白,因为我现在还是二十岁的模样,但我希望我等的会比她久,等到头发真的全部花白。周周,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逞英雄,恨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雨里。可你要是也学我,我就在奈何桥上装不认识你。你得活到一百岁,吃遍南京所有的糖炒栗子,骂遍所有老古董,最后白发苍苍地来见我,手里攥着几十封没寄出的信,趾高气扬地说:“秦风,我迟到是因为要给你多攒些故事。”
      秦风
      一月二十三日

      民国五年 秋 北平
      国文系周同学亲启:
      见信好。我是物理系二年级的秦风。昨日在《新青年》上读到你的文章,讲军阀割据之害,读罢只觉痛快淋漓。你笔下如刀,剖开时弊,尤其结尾处引李商隐“可怜夜半虚前席”一句,更显沉痛,我很佩服你。
      实际上,我们可能见过。上周三的读书会上,你反驳那个鼓吹“复古”的男生时,我就坐在最后一排。你说话不急不缓,但每句都钉在理上,很厉害。
      其实,我平日也常登报写些科学救国的短文,但总不及你文章那般有金石声……若你不嫌弃,下周三下午三时,□□学长将在礼堂讲《新青年的六个标准》,我约朋友帮我占了两张前排的木椅,你若有暇,可否同往?我想在路上讨教些你文中“礼教吃人”的新解。
      自然,若你已约了同窗,或觉得唐突,直接撕了这信便是,万勿勉强。
      专此,即颂
      秦风
      八月三十日

      民国五年秋 北平
      致写信太过隆重的物理系秦学长:
      见信好,
      不见也好。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陈学长要来讲座的事,我竟是从你这知道的。只是可怜了法政科的文小姐,她原是要拉我去东安市场挑料子的,这下可好,得放她鸽子了。不过既是这样要紧的讲座,自然要去听的,劳烦你替我占座咯。
      只是你的信未免太庄重了些,信封上还规规矩矩写“亲启”,拆开时我还以为是哪位教授来训话,吓得差点把茶泼在桌上。下次直接塞我信箱里便好,再这样正式,我可不回信了。
      周三早上七点半,在我宿舍楼下等吧。若是来得早了,烦请顺路去食堂带份豆沙包——要刚出锅的,皮薄馅多那种。同舍的江同学总说我贪嘴,可食堂的豆沙包实在比东斋的烧饼强得多。当然,你若不愿,我自去买了也成,横竖顺路。
      祝你抢座顺利
      被吓破胆的国文系小周
      八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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