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照壁》来荔

3、第 3 章

　　蒋氏就是陆保长的妻子。

　　蒋奶奶有罪吗？照影不知道，但是村子里的大家伙都说蒋氏死得蹊跷。小孩子的世界其实也敏感世俗，说起蒋氏的时候，大人们的眼神不知为何会隐晦地瞟一眼照影家，于是照影从小就很害怕提起蒋氏这个话茬。

　　小照影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她是陆保长家的孩子就好了，但是每当想到这儿，她立刻就心里一激，感到自己十分可鄙，翠翠姑姑和姑父待她这么好，她怎么可以这么想呢？

　　天亮的时候，照影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这一晚她昏昏沉沉的，仿佛身上压了千斤重担，早起刷牙的时候，头晕得几乎站不住。她看着仍然躺在地上的那个镯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镯子上的茉莉花图案变淡了。

　　她拿起镯子，揣进袖子里，镯子凉凉的，搭到小照影的胳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小照影强忍住拿出来的冲动，想要把它带出门外偷偷扔掉。

　　她走到院门口，门边露出一片翠翠姑姑常穿的碧色衣服的衣角。小照影想起昨天的事，有些羞愧，想要上前和翠翠姑姑道个歉，才迈出一步，却听到一向冷静自持的翠翠姑姑啜泣着哀求：“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算我求你，不要走，留下来吧……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

　　小照影一愣，却听到她平素里老实敦厚的姑父的声音带了几分疲倦淡漠：“翠翠，就这样吧，我们彼此折磨了这么多年，何必呢。”

　　“我会带着照影离开陆家坳不再回来，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寻着合适的就再嫁了，好生过日子吧。”姑父的话音一落，小照影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一揪，空空落落的，像是心底最美好的东西被毁坏了。她知道，姑父看起来好说话脾气软，实则他一旦做出了决定，便再没有回环的余地了。

　　大概翠翠姑姑也知道这一点，她的声音里几乎是绝望的。“蒋涵！你这个负心汉，你对得起我这许多年来的付出吗？”

　　“是我对不起你，若有来世我自会赔给你。”说着，姑父便走了进来，见到了小照影，脸上也没有异色，“照影都听到了吗？愿不愿意跟着姑父一起离开陆家坳，去外面的世界？”

　　小照影怯怯地问他：“可不可以和翠翠姑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姑父摸了摸小照影的头，但他的眼神却已经告诉了小照影答案。

　　小照影沉默着一滴一滴往下淌泪，她感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自己。忽然她一头冲回自己的房间，拿出那个镯子使劲地摇晃，试图将那只鬼魂摇晃出来，可是一连几天那个镯子却没有半点反应，而姑父要带着她离开陆家坳的事情，却已经在村里传开。

　　小照影内心的愧疚使得她不敢抬头和翠翠姑姑对视，但仅管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翠翠姑姑有时候会看着她怔怔地发呆，那目光里的情绪小照影不懂。姑父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始终没有回来，她多么期盼姑父能够突然出现，告诉她们，他不想离开了。

　　终于捱到第五天傍晚，小照影忍不住偷偷跑出了家。她趁着傍晚昏暗的夜色，偷偷溜进了陆家祠堂。

　　陆家祠堂建得十分高大肃穆。族中女子是不被允许进入的。但这不是她第一次进祠堂，作为村里孩童间有名的禁地，她常常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偷溜进来探险。为了应对族里长辈的巡查，她还在祠堂里发现了一个藏身的好去处。因此，在这祠堂里她也称得上熟门熟路。她来到牌位前，仔细打量着一个个庄严肃穆的牌位。

　　她总觉得，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只女鬼，只要烧了女鬼说的那枚符咒，那个镯子里的女鬼就会放过他们家了吧。

　　夏天的晚上，日头落得快，刚刚进祠堂的时候还亮堂着的地方，现在已经有些看不太清楚了。浓重的灰影在地上一点点驱赶阳光，从北墙角一点点南移，也不知怎么地，这影子黑沉沉地压得照影心里沉甸甸的，胃部甚至有些痉挛。路过窗子的时候，站在窗子边狭窄的光线里，她才感到稍微好了一些。

　　好在祠堂里常年点着油灯，小照影借着那昏黄的灯光一个一个排位看过去，她认得的字不多，蒋氏的名字里她只认识“蒋”，所幸陆家姓蒋的主母不多，她踮起脚想要将牌位拿开一些，但想了想，还是恭敬地俯身拜了拜，才起来小心挪了挪，牌位之后果然放了一个破旧的蓝布包。

　　也不知怎么地，看到这枚蓝布包，小照影眼睛一痛，心里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似乎有声音在叫嚣着逃离，但是双手却不受控制地打开了蓝布包。

　　包袱不厚，里面的符咒通体赤红，边上用金色的绣线细细密密地绣了一片看不懂的咒文，看起来和平日里陆家坳流行佩戴的平安符差不多。小照影小心翼翼地捏上这枚符咒，忽然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嘶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张牙舞爪，即将挣脱束缚，向着小照影扑过来。

　　这强烈的压迫感就在身后，可是小照影却怕得不敢转身。

　　她给自己壮着胆子，想要捏住符咒一把投入一旁的油灯里，但符咒却好似能明白小照影的目的一般，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连一旁油灯下的影子，也开始纷乱地扭动。

　　影子这一动，小照影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油灯的影子，那根本就是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用力地扭动两下，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来，整个身子都沉重得可怕，她没动，影子却一直在动。

　　恍惚间符咒上金色的绣文也慢慢染上一层黑色，那黑色慢慢汇聚粘稠的液体，迅速浸染了整个符咒，那黑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慢慢地，竟然沿着符咒的边缘开始滴落，“啪嗒”，黑色的液体掉落在了小照影纷乱的影子里，一瞬间，影子消失了。

　　随后，由远及近传来一个靠近的声音，这声音其实很轻微，但是每一声都仿佛响在小照影的耳边，同时有一股阴冷的感觉慢慢靠过来，小照影好似被这忽然而来的极致的阴冷冻住了，身子整个僵直，一种又麻又疼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心脏。

　　这感觉越靠越近，忽然，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小照影，小照影嗓子眼里的尖叫就在嘴边——“照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她急切地询声转头，原来是陆保长。她环顾一圈，身旁却没有异常，再仔细听了听，刚刚的声音也没有了。这时她也顾不得自己是偷溜进来的了，下意识精神一松哭了起来。

　　陆保长虽然为人严肃，但对小照影一向很和蔼。他笑眯眯地问：“照影这是怎么了？过来跟爷爷说说。”

　　照影立刻迈着小短腿想要过去，拿着符咒的手却忽然一痛，有金色的藤蔓刺破了她的指尖生长，几乎是一瞬间，她被一股大力拖拽着后退几步，并且把她困在原地。

　　她惊恐地抬头想要呼救，陆保长却站在原地，只是仍然好声好气地唤她走过去，他的脸上是那么急切，急切到甚至有些失真，幽幽的烛火照在他脸上落下一片张牙舞爪的影子。

　　照影有些害怕了，眼前的爷爷看起来比身后金色的藤蔓还要恐怖。

　　“过来……照影过来……”照影不知为何感觉爷爷变得十分陌生，他那头花白的头发，也好像被夜色染黑，渐渐地，他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款式，他还在呼唤：“过来……过来……木梨……不要管这个小女孩，我们回去，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异常华丽的匕首，顺着他的眼神，照影看到镯子里的那个女人挡在她身前，她说：“这是一条生命啊，陆敏你疯了吗？”

　　陆保长的声音还是很和煦，但话里的意思却叫人不寒而栗：“她不是生命，从她被我家抱回来那天开始，她就只是一块照影罢了。”

　　被称作木梨的女子颤抖着：“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当做挡灾的祭品，这太残忍了。”

　　“残忍？”陆保长的脸色一冷：“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要怪就怪她不会投胎，她的父母把她卖给我们的那天开始，她的全部价值就是给我们挡灾！”

　　“你是外地人，不懂这些我不怪你，但是孩子今天必须交给我，你让开。”

　　说着陆保长就要越过女子来抓照影，照影身上的藤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她转身想要跑走，却看到争执间陆保长手里的匕首不小心刺中了那女子。陆保长身上的衣服被染得殷红。

　　女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她看着小照影的方向，声音颤抖着：“走……快逃……”陆保长一双眼睛里却还燃着无法停息的怒火，他说：“你想走？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想走，你永远别想离开。”陆保长手里的匕首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小照影感到心里一瞬间非常难过，她喊着：“爷爷不要！”

　　这稚嫩的声音落在空气里，连一粒尘埃也激不起，可是就是这一瞬间，金色的藤蔓撕碎了小照影手里的符箓，藤蔓生长起来，变成参天大树，一点一点，破开了冥冥之中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