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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tim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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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伽然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直到阿姨注意到她迟迟未归,联系了今天接送时伽然的司机,找过来时,看见眼前这一幕——
雪地上鲜红的颜色格外刺眼。
狗主人握着受伤的那只手,用胳膊紧紧缠着狗绳,制止了悄悄报复回去的想法。
阿姨走过去,看见时伽然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拍了拍时伽然的肩膀,喊她的名字。
喊了足足三次。
时伽然似乎才回过神来。
她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极其缓慢地看向对方。
“别怕,我来处理。”
阿姨低声说。
时伽然好像没有听懂的样子。
“伽然先带朝见回去,好吗?”
阿姨又说。
这次,她点了点头,然后才低头去看朝见。
朝见因为咬对方主人时,激怒了悄悄,背上、脑后都被悄悄咬伤了,黑白相间的毛发潮湿,隐约有暗红。
她往前走,朝见也乖乖地跟着她。
阿姨收回视线,朝着狗主人露出一个示好的笑,说:“非常抱歉,我们不是散养狗狗,因为平时它都很乖,从来不会自己跑出来,所以只有外出的时候才会栓绳,当然,今天这场意外,我们负全部责任,我马上让司机送您去医院,产生的所有费用我们承担……”
狗主人倒是摆了一下手,说:“没事,我也有责任,况且就是小伤,估计擦点药就好了。”
阿姨不知道事情原委,依然坚持送对方去医院。
替班的司机很快过来,一行人往最近的医院驶去。
别墅内一片祥和、寂静。
时伽然低着头,走了一段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踩在雪地里。
她朝旁边清扫干净的小路走去,踩在坚硬的地面上,骤然有了实感,似乎才让她清醒了过来。
回到房间,她换掉衣服,开始给朝见处理伤口。
朝见一向温顺,此刻亦是,它安静地坐着,时伽然正专注地用棉签轻轻擦拭过它身上的血迹。
疼痛敏锐地传来,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盯着时伽然,身后的尾巴很轻地晃动着。
她细致地处理了伤口,又上了药。
朝见全程都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她教过它,在家里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叫,不可以“呜呜”,更不可以弄脏她。
所以朝见只是很乖地坐着。
时伽然的手慢慢地放下来,低着头,盯着地板,没有看它。
许久。
“对不起。”
滴答,滴答。
什么落在了地上。
朝见有点无措,下意识地想要扑进她怀里,想要用最明显、热烈的反应安慰主人。
可是,当它走过去时,又想起了主人的规矩。
它只是用脑袋很轻地蹭了蹭她,克制的、小心翼翼的。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隐没,夜幕升起来,整个世界笼罩在黑暗下。
时伽然换了一身衣服,平静地下了楼,做好了面临任何审问的情况。
然而饭桌上,只有时誉一如往常地用餐。
安静至极,只有偶尔餐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时誉什么都没有问。
这个时候没有,后来也没有问。
接连的几天,好似朝见咬人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时伽然心中惶惶不安,可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个无比寻常的一天。
时伽然就和以往每一天那样去上学,而朝见也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送她到别墅门口,它总是很乖,不会乱跑,只在门口守着她离开的身影,然后会在她放学后来门口等候她归来。
那天也是这样。
然而那一天,不知怎么,她的心跳很快,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实践课时甚至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老师给她的家里打电话,但没有人接,于是老师送她去最近的医院包扎后,考虑到她今天的状态也不好,又受了伤,下午的课刚好是不太重要的音乐课和体育课,就索性让她回了家。
联系不上家里,一位老师开车送时伽然回家。
别墅位于半山腰上,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人。
格外安静。
时伽然望着车窗外,灿烂的天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是一片明晃晃的光,斑驳的影子在地上随着风轻轻晃动着。
车慢慢停了下来,时伽然和老师说了再见。
老师让她好好休息,如果不舒服可以再请几天假。
时伽然乖乖点头,说知道了。
她转过身,罕见的,朝见没有来接她。
从别墅门口到她回到房间,都没有来。
她放下书包后,开始找朝见。
那天,家里没有人。
只有她。
偌大一栋别墅,哪里都没有朝见。
也许。
她沿着小路一直走,没有停。
也许朝见迷路了。
她想。
她找了好久,整个别墅四周找遍了,万里晴空,地上的影子逐渐被拉得越来越长,时伽然出了一身的汗,连包扎好的棉布都渗出了猩红,她却没有注意到。
橘红色的霞光慢慢为天空染了色,她走得很累了,沐着落日余晖,慢慢往回走。
渐渐。
她停了下来。
半山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疏于打理的丛林野蛮生长,以至于时伽然竟然没有注意到,原来那里一直停着一辆警车。
或许她余光也曾擦肩而过。
但她太蠢了。
她总是这样,不够聪明,所以时誉不喜欢她,母亲也从不在意她。
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那两名警察其实站在那里已经很久。
黑色冰冷的警棍尖端沾染着暗红,草丛里是一片浓重的潮湿,时伽然的目光缓慢地向下——
一条长长的绳子套在旁边粗壮的树干上,而另一头,连接的是……是……
时伽然的瞳孔轻轻收缩,所有声音似乎都远去,整个世界如同按下静音键,时间定格在那一秒。
时伽然的生命也长久地停留在那一秒,后来也再没有生长过。
她的呼吸、心跳、血液流速全都紊乱,失序。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为什么?
她走过去。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人呢?怎么没和你——这里脏,别过来。”
警察下意识地侧了下身子,试图用身体遮挡身后血腥的一幕。
时伽然恍若未闻地向前。
另一名警察略微抬了一下手,那其实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然而成年人的阻挡对于幼小的、还没长大的孩子而言,是难以跨越的障碍。
时伽然脚步停了下,而后慢慢抬起眼,声音轻轻的,“它是我的。”
“什么?”
两名警察似乎都愣了一下。
“朝见,”时伽然说,“它的名字是我取的,它也是我捡回来的,所以它是我的。”
她视线慢慢穿过他们,望向平躺在草丛里的朝见,它还睁着眼,身体微弱地起伏着。
她的视线有些失焦,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在对谁说,“它应该是我的,不是吗?”
两名警察的脸上似乎短暂地闪过错愕的神情,但很快恢复如常。
其实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孩子任性地将流浪动物带回家,说什么自己会负责,最后一切责任落在大人身上,到最后,大人厌烦了,于是不经过小孩同意——为什么要呢?父母替孩子做决定,天经地义的事情,处理一只更加低等的动物,是不需要经过谁的同意的。
“它是你的,”其中一名警察说,“不过……”
他话音一转,压低了音量,尽可能地放缓语气,温和地和她解释,“它咬了人,也没有打过疫苗,很危险,你的父母希望我们尽快处理掉它,你现在还小,好好读书,以后想养什么狗狗都可以……”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读书。
——你的未来就是和你父亲一样,成为物理界的尖端人才。
——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叔叔……他们全都一表人才,你不能给时家丢脸。
——这些没有意义的蠢事,别再做。
——我们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个的,时伽然。
……
时伽然知道,自己其实和朝见是一样的,她和一只豢养的狗,和动物都没有什么区别,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唯一选择的,也已经被剥夺。
“让我再看看它,好吗?”
她请求。
两名警察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于心不忍,“等你长大了,想养狗狗还会再有的,现在看只会更伤心……”
时伽然仰起脸,漆黑的眼眸没有什么情绪,几乎是平静的。
“让我再看看它,好吗?”
空气有些沉甸甸的,灿烂的天光之下,燥热的风、蝉鸣、斑驳的光影。
无比寻常、静谧的夏日。
许久。
他们终于让开,时伽然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朝见的身边。
她跪在它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抚摸它的后背,触手可及的是一片冰冷的黏腻。
到了此刻,它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
它倒抽着气,瞳孔睁得很大,身体抽搐着,它很痛苦,奄奄一息。
她眼睁睁看着,它急速衰退的生命力,她从它漆黑湿润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弯下身,抱着它,她感觉得到,它太过痛苦,这是死亡来临前最后的折磨。
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她慢慢收紧的手臂,拥抱变得越来越紧,像是小蛇绞紧怀里的猎物那样,朝见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什么,它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到她再也不能感知到它。
死亡。
这就是死亡。
永远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从此以后,回家的路上再也不会有它的身影,它再也不会用柔软的身体蹭过她的掌心,它再也不会用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睛看着她。
她再也感受不到它。
怀里的朝见,从温热变得冰冷,从柔软变得僵硬。
而时伽然自己,也永远地停留在那里。
她的人生从此只剩下无尽的循环。
再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