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之间》荆问

25、第 25 章

　　晚饭过后，夏日积攒了一整个白天的热气开始慢慢消散，夜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来，吹走了一些闷热。

　　江骁站在阳台上，手肘撑在栏杆上，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他视线垂着，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小区顶楼，能够俯瞰到延和繁华热闹的夜景，五彩斑斓的光点虚虚落在眼底。

　　隔壁房间很安静。

　　今晚难得安静。

　　至少没有奇怪的声音传出来。

　　江骁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眉心，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近似难耐的焦躁。

　　然而吹了这么久的风，却一点也没能将身体里的热吹冷。

　　他眼神有些放空。

　　有点走神的样子。

　　——“哥哥，你知道吗？”

　　——“小时候，我身边的人太少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人相处，所以我总是观察你，模仿你，你怎么对别人，我也怎么做，我的一切都是你教的。”

　　——“包括爱人的方式。”

　　——“所以，哥哥是怎么爱我的，我也会以相同的方式来爱哥哥。”

　　时伽然的话就像是一个新鲜、滚烫的烙印，落在他的血肉里，一直往里侵蚀，直至骨骼都开始轻颤。

　　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战栗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

　　他有时候希望自己不要那么了解时伽然。

　　那就可以在这个时候装作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共同生活了十二年。

　　她的喜怒哀乐哪怕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可她也有片刻的沉默，她也有欲言又止的瞬间，她也会用潮湿的、渴望的眼神望向他，她偶尔也会透露出对他的依赖，她只是看上去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偏偏他总能感知到她情绪的变化，即使是微弱的——所以那些她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随口应付，他也逐渐能够一眼分辨。

　　所以——

　　要是没有听懂就好了。

　　她总是这样。

　　她总是这样。

　　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好像怎么理解都可以。

　　她总是牵着线的那一个，而绳子的另一端套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扯，他呼吸的节奏就到了她的手里。

　　可是错的是时伽然吗？

　　江骁望着眼前浮华的夜色，陆离斑驳的光点造出一片声色犬马，轻而易举地引人坠落、沉沦。

　　她有一点没有说错。

　　那就是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

　　那么，如果她做错了，实际上错的是江骁。

　　是他没有教好妹妹。

　　但这算错吗？

　　妹妹想掌控他，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爱她。

　　毋庸置疑。

　　一个哥哥，爱着与自己共同长大的妹妹。

　　就像是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是融进骨子里的本能，不需要特意提起。

　　可是。

　　江骁闭了闭眼，许久，他低下头，点燃了指尖那根烟。

　　微弱的猩红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地浮现着。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这原本名副其实、天经地义的关系，开始脱离正轨了，往危险的、畸形的方向走去。

　　或者……早就开始了。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才会让时伽然说出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他从里面听出了可能的深意，或许是他想多了，他真希望是他想多了。

　　否则她怎么能说出，他怎么爱她，她就以相同的方式爱着他。

　　这样的话实在太意味深长。

　　如果他问心无愧。

　　如果他真的问心无愧。

　　他从来都只有哥哥的爱，那她也从来只有妹妹的爱。

　　可如果。

　　可如果……

　　江骁含着烟，望着深不见底的暗夜，慢慢吐出一口呼吸，白色的烟雾在半空短暂地浮现，又消弭于这漫无边际的夜色当中。

　　如果他心里有鬼呢。

　　他知道不应该，可是他无法控制地往她话里可能的深意去想，她是不是……是不是想说，如果他的爱里夹杂了一些错误的、病态的……有罪的，而她也同罪。

　　他是有罪的吗？

　　江骁不知道。

　　他点燃第二支烟。

　　火光在夜色里飘摇着、晃荡着。

　　他想起了同样的一个夜晚，而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喘息着、哭泣着。

　　哥哥听到自己妹妹在那样一个时候叫着自己的名字，应该做什么呢？

　　假装不知道，粉饰太平，还是第二天找个机会好好教育一下妹妹？

　　江骁不清楚一个好哥哥应该怎么做。

　　但他清楚一个好哥哥一定不会听着妹妹的声音自薇。

　　他算有罪吗？

　　这一切都是他放任的吗？

　　现在的后果是他自己造成的吗？

　　他明知道是错的。

　　他明知道是错的。

　　可是他既没有装作没有听见，也没有找机会去和时伽然聊这个错误的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的问题。

　　无数个选择里，他选择了最错的那个。

　　他听着她的喘息，在那个深夜里，做了和她相同的事。

　　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

　　江骁低着头，坐在了长椅上，将烟抵进烟灰缸里，夜色里唯一的猩红终于还是熄灭了。

　　他平躺下来，望着夜幕上璀璨的星辉。

　　全都是他的错。

　　全都是哥哥的错。

　　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得偿所愿。

　　可是这一次。

　　江骁眼睫轻轻动了动，而后阖上。

　　那是一个极为漫长的呼吸。

　　仿佛有什么也跟着离开他的身体。

　　让他感觉到一阵温吞、迟钝的痛意。

　　-

　　沉闷的热气积攒过了头，延和迎来了今年夏季的第一场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潮湿的城市，还有凉爽的冷空气。

　　时伽然喜欢这样的天气。

　　没有太阳，她终于可以不用闷在屋子里了。

　　江疏一早因为公司有事情提前开车离开。

　　林姨做好早餐后，有些担忧地望着窗外的雨，不由自主地说道：“这雨这么大，不好出门喔……”

　　时伽然却早早吃完饭，来到一楼的窗户前，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雨，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她主动道：“林姨，你要买什么？可以给我一个清单，我帮你去。”

　　林姨立刻“哎”了一声，不赞同的语气，“这么大的雨，伽然你现在出去有伞也会变成落汤鸡，回来小心感冒了。”

　　时伽然却回过头，脸上带着笑意，明媚灿烂。

　　林姨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听见她用一副高高兴兴的语气，“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雨衣和伞我都用上，回来就洗澡换衣服，林姨，今天让我去，可以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像一只摇着尾巴期待地望着主人的小狗。

　　林姨只对视了两秒就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同意你去，但是——”

　　“第一，你不能在外面玩太久了，第二，来回打车都要好好报备，第三，回来还要喝一碗姜汤，三个要求都答应就让你去。”

　　林姨话才说到一半。

　　时伽然就一口应下，转身上楼换衣服去了。

　　“哎……”

　　林姨看着一溜烟跑上楼的时伽然，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嘀咕了句，“……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江骁今天下楼得晚。

　　他扫了一眼客厅，随口问了句，“然然呢？”

　　“出门了。”

　　他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原本要坐下来的动作一顿，手搭在椅背上，“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让她出门？”

　　说着，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转过身，往玄关的方向走过去。

　　“今天难得没太阳，伽然好不容易可以出去放个风，就让她在外面玩会儿吧，姜汤已经煮上了，等她回来就能喝，”林姨无意地说道，“你这个当哥哥的，也适当地给妹妹一点私人空间，别老管着她，等伽然自己回来吧，妹妹也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了。”

　　江骁停了下来。

　　高大的背影沉默了几秒。

　　而后，他慢慢转过身，神情很淡，重新坐回餐桌边上，“嗯”了一声。

　　延和市中心人流量大，哪怕是这样一个天气，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少。

　　时伽然低着头，去踩因为路面不平整而积蓄起来的雨水，她踩得不算用力，所以雨水也没有溅很高。

　　反正没有车驶过公路溅起来的水花大。

　　她玩了一会儿后，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惊呼。

　　她一抬眼，刚好看到被车经过溅了一身的行人。

　　不过好在离得远，溅得不多，倒是不算什么。

　　她注视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朝着刚刚被溅的那个位置走去。

　　公路上川流不息，车来车往。

　　很快，就有靠近路边的车迅速驶来。

　　积蓄的雨水因为骤然的冲击而飞溅起来。

　　时伽然停了下来，等待着。

　　然而。

　　一道身影忽地站到了她身前，恰好将飞溅的雨水挡了个彻底。

　　雨水尽数落在了那人的裤腿上，湿透了。

　　时伽然怔住了。

　　她抬起眼睫。

　　撞进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那个刹那。

　　像是与某个平行时空重叠一般，时伽然产生了一种无端的，仿佛在哪里见过的错乱感。

　　“雨水太冷了。”

　　郁徊的语气像是在陈述学术论文，没有别的含义。

　　时伽然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裤腿被完全浸湿了，但他并没有垂眸去看，像是感觉不到一样。

　　他望着时伽然的眼睛，低声说道：“这里离得太近了，可能会溅到你的脸上，很脏、也很冷，会生病。”

　　时伽然看着他。

　　没有说话。

　　郁徊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可以站远一点，水花就只到你的脚边，不会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