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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又过了两年,金府派人来传话,让王家把人领回去。
      王家三口高兴坏了。这些年来他们连秋红一面都没见着,也不知她长高了多少,带去的衣服还能不能穿了。
      见眼前的三个山里人乐得手舞足蹈,金府下人面露鄙夷。他的眼皮耷拉在眼窝里,遮住了眼球的一大半,狭隘的视野范围使他看人时总要抬着下巴,露出不屑的神情。但眼下,对于懵然无知的王氏一家三口,他是真的充满了瞧不上的情绪。
      他恶声恶气地训斥道:“高兴个屁,把人领回去都听不懂,一群农民。这是让你们给姑娘收尸!还当喜事庆祝呢。”说完,他又“呜啦啦”怪叫几声,模仿王氏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模样。但他很快地害羞起来,结束了这幼稚的模仿,因为眼下悲痛的气氛,让他的挖苦讽刺显得特别愚蠢。
      一听这话,王家人面面相觑,通红的脸上结了蓝色的寒霜,要融化着滴到地面上去。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别过头去,看着近处的地,或是看着远处的地,像是要在坚实的黄土地上寻找虚无缥缈的安全感。王大爷很快地找到了情绪的出口,他呜呜地哭出声来。而王大娘,则还停留在怅然的情绪里,她突然开始了猛烈的走动,想在院中找点活干,恢复到没听过这些话的状态里去,于是她便捡起扫帚清扫起了磨盘来。这使得王大爷大为愤怒,他情绪激动地指责她:“没眼色的,现在干这个干啥!”
      金府下人挠挠头,他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低眉搔眼的,甚至兀自打了几个哈欠。在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他方才的狂妄之时,他却不说不痛快:“大哥,大嫂,刚刚是我不对,你们别往心里去,我怎么能拿这事跟你们闹呢,真是浑蛋。不过你们也尽快挑个日子,给闺女接回去吧。天气热了,人再放可就臭了。”
      说完这些话,他便识趣地走开了,在山间小路上消失成一个小点。
      办葬礼少说要花两钱银子。爹娘心疼女儿,但也舍不得银子。银子这东西,死人用不上,活人离不开。而且秋红的死因尚不明确,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法,必然招致许多非议。把葬礼大操大办,全村的人议论起来,王家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于是他们决定将尸体卷巴卷巴,先入土为安罢。
      趁着夜色无人,王大郎和父亲拉着板车下山,板车上铺着草席,草席上有一股猫尿味,骚臭难闻。他们摸着月色下山,像是两个阴间的小卒,要引渡亡魂回乡。一路上行色匆匆,不敢高声言语。
      夜里凉风下坠,土地冻得像一块硬铁。树林里黑暗深邃,常有树影晃动,夹杂着野兽通行声,在寂静的山林里簌簌作响。天空比浑浊的地面显得明亮。雪白的月光倾泻而出,照在王大郎黑黢黢的脸上。他在前面拉着板车,回头看了眼推车的父亲,月光下父亲的脸一片惨白,他佝偻着瘦小的身体,显得车板异常庞大,近乎要将他吞没。王大郎回过头,夜风拂过,轻柔地抚摸他的脸庞。他感到胸口沉闷的情绪被翻涌上来,在心底翻腾着凝滞的波浪,一浪又一浪,厚重地打在他的心头。
      王大郎仍不合时宜地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是梦境。他是在梦中的夜路中行走,因此丛林中的猛兽无法伤他分毫。他是在梦中接受了阴官的委托,因此他此行虽然是去迎接尸首,但那尸首也一定像云雾一样轻,没有半点在现世受苦的痕迹。
      即使他不觉得真切,可悲伤却还是一浪又一浪,从嗓子眼翻涌而上。他草草落了几滴泪,滚烫地流在脸颊上,很快地便被夜风抚去了。王大郎想象自己是一头不辱使命的驴,因此他使足了力气拉动板车,让车轱辘哗哗作响。
      次日清晨他们到达了金府,天空不见红日,只是泛着灰白。紧闭的大门外红灯笼飘动,鬼火一样上下弹跳。相邻的街道上传来打更的敲锣声,这声音让他们觉得新颖,齐齐循着锣声望去。
      王大爷跟门口的侍卫说自家女儿在这里当差,不幸死了,因此和大儿子前来接她尸体回去。看门的侍卫不耐烦,说什么也不让进。还说里面没有死人,谁都说自家死了人在里面,那是不是谁都能进去了。
      王大爷在门口和他白费口舌,急得唇焦舌烂,也无法说服记忆力反复无常、执行力铁面无私的门卫。他说为了下山已经走了一夜,草鞋的脚底板都走烂了,给脚掌上磨出了两个血泡。这些不相干的自证令侍卫感到无聊,眼见着他要钻回金府门后,王大郎赶忙摸出了几枚铜板。侍卫立刻头清脑明,说是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准许他们带着草席进去,将板车停留在外面。
      进到金府,已经有个小丫鬟等着了。她好奇地打量了一遍王大郎,从上到下充分地将他看了一遍,眼里闪过兴奋的光彩。当丫鬟的,一年四季能见到几个外人,可不觉得王大郎新鲜。
      王大郎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她的眼里精光闪烁,透露出想要与人交谈的欲望。王大郎便问她:“怎么不是夜磨子?”
      小丫鬟回答他:“你还认识夜磨子?他现在可不简单,谁使唤得动他啊。”
      王大郎追问道:“怎么,他升职了?”
      小丫鬟气恨地说:“他妈的夜磨子,攀上高枝了。操,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王大郎的脑海里闪过夜磨子风骚的后背模样:他套着一件柔滑缎光的粉色小褂,腰部位置空荡荡的,走起路来,铁板一样笔直的后背在悬空的布料中来回晃动,让人不禁揣测这是多窄的一片腰,到底长没长肠子在里头。他心想,这人别是攀上了刘管家,如果上天一定要让一只癞蛤蟆吃上天鹅肉,那他愿意自告奋勇,成为那只光荣的癞蛤蟆。
      小丫鬟将他们往后院领,这条路原是第一次走,和热情美丽的花园小道截然不同,这是下人们住的地方,风阴森森地吹着,从漆黑的房门里不时露出一张肿胀的、刚睡醒的雪白人脸。他们麻木地看着这陌生的三人组合,没有一点惊讶或是好奇的意思。
      敞着门的连廊小房,时不时从里面鼓动出一股复杂的臭味,那是生人居住许久,日积月累才能汇集起的臭味气团。王大郎尝试习惯这些气味,因为他知道尸体的味道更加难闻,山里死了的老鼠、小鹿、黄鼠狼,只消闻上一次,便叫人难以忘怀。
      王家父子被领到了一房门前,他们拘谨地站在外面,向里张望,旧木头桌子,通铺,上面还放着衣裳、被褥。一看便知,这屋子里还住着几个大活人,不是拿来停尸用的。
      王大郎问她:“我妹妹呢?”
      “你妹妹的东西已经全在这儿了。”
      王大郎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是她的人,她的尸首呢?”
      小丫鬟回答他:“人没了要是搁院子里,这几天不该放臭了?早几日便给埋了,倒还省了你们麻烦的。”
      王大爷说:“这不行,人走了要回祖坟的,不然投胎找不到路。”
      小丫鬟催促他们:“人已经下葬,还能由着你们再给挖出来?这事不是我管的,我也是奉命令办事,只把你们领到这里来,你们就不要难为我了。赶紧拿了东西离开吧。等院子里人都醒了,都来看热闹了,又是一堆的麻烦。”
      王大郎进到屋子里,打开包裹看了看。里面放着秋红刚下山时做的橘红色衣服。来时是新的,如今已经旧了,布料软塌塌的,不知洗过几遍。这件衣服还是两年前秋红下山时新做的,特意做大做长了几寸,期盼她长高长大了也能穿。想不到再见到时却是这幅光景。
      他拿着包裹,他爹怀抱卷着的草席,便要回去了。回去的路上,王大郎问她秋红是怎么死的。
      小丫鬟说:“你说鸳鸯?她来得晚,我来得早,我们不是一波的,我跟她不熟悉,一共没见过几次面。但我听说啊,你妹妹身体不好,做活做着做着人便病了,然后就没了。”
      王大郎问她:“郎中来看过没有?”
      她回答:“干粗活的,谁不生几个病?都是忍着忍着就对付过去了,实在不行了才去找大夫。更何况,一个屋住这么多人,谁也不愿意有人死在自己屋里头,能治的肯定都给治了。要我说,能病到这个程度,大概是生了什么急症了,恶化得快,根本来不及找大夫。”
      王大郎踌躇着,这些话他一句也不信,怀疑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来回冲撞。但眼下,他只能尽可能多地提问:“她在哪里当差?这你总该知道吧?”
      “在哪里当差?”小丫鬟偏了偏头,鬼点子便从她朝天的耳蜗里冒了出来:“我记得她是在哪个少爷手下当差的。我们金府可只有两位少爷,一位文少爷,一位武少爷。我记得鸳鸯,是跟着二少爷干活的罢。”
      少爷二字在王大郎脑中敲起警铃,他连忙问道:“那你们家少爷有没有糟蹋过她?”
      小丫鬟叹了口气:“这就是你想得美了,武少爷,呵,如果是武少爷那就算不上糟蹋,我们谁也都做着这样的美梦。武少爷英俊潇洒,人也算得上正派,不可能因为轻薄谁不成就要了人家的性命,也没有人和他睡上一觉这辈子都想不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人人都把我们丫鬟当鸡看。要我说这些人脑子里都长了蛀虫,才只想着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这句话我明着送给你,你妹妹要是自己检点,就谈不上被人糟蹋。她是怎么死的,我真就不知道。府里一百来个丫鬟,没理由谁跟谁都熟。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有的是真的,有的是我猜的。我要是说错了你们回去了也别怪罪,谁没记错事情的时候。得了,您请回吧,只能送到这里了。”
      她止步于金府的第二道门,像是这道门被施了法,不许她通过一样。王大郎想求一个真相,他不死心地要施行贿赂,硬是塞去两个铜板。小丫鬟兴许是看不上这仨瓜俩枣,收都不愿收,更别提改口了。
      王大郎和父亲重又拉着空板车上路,临行前,将那未送出的铜板交给了侍卫,以防下次见面他又失忆了。回去的路上走走停停,没来时那么匆忙。中午二人在酒店门口歇脚,在路边喝大碗茶,听酒店堂内的卖艺人击醒木讲故事。
      他讲的都是官府轶闻,专讲猎奇故事,小孩听了做噩梦,女人听了骂下流。在讲故事前总要先念上四句开场白:此乃旁人言说,小生不过口述;流言止于智者,勿要以讹传讹。
      这次讲的是官府丫鬟之轶事。传说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专养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只给她们吃一种水果,全看当地哪种是名产。像是山东山西一代,就只给吃苹果,河北河南附近,多吃冬枣方便,往南的江苏浙江,吃杨梅的多,牙齿酸倒一片,为了美观,就换成水蜜桃了。其他的米面荤腥一点都不能沾。这样养出的姑娘皮肤水嫩白皙,腰身纤细柔软。各家各户的老爷常常培养这样的小姑娘以供玩乐攀比,时不时地还互相交换,流的汗都是和果汁一样甜。
      底下听书的人觉得无趣:“每回都是换着玩,能不能说点新鲜的。”
      说书的露出个狡猾的笑脸,卖起了关子:“厉害的我敢讲,你们敢听吗?”
      待台下观众叫骂不断,往盘中扔赏钱,他才接着讲道:“光是睡觉也就算了,这水果姑娘每天只吃水果,蛋白质脂肪摄入不足,营养不均衡,养不过一两年人就死了。这样简单死了终究是不值。我从熟人那里听闻,水果姑娘的肉质极为鲜美,在活着的时候用刀片斜着切下来,沿着皮肤的纹路,鲜甜可口,没有一点人肉的臭味。传说中顶级的水果姑娘,不用刀子切,肉嫩得能用扁瓷勺剜下来,直接沾酱油可以生吃。人肉刺身,鲜掉眉毛。大家别不信,小生我听说张郎饭店的大厨就是专门给老爷们做这道菜的!”
      姓张的老板在人群中破口大骂,亲热其祖宗八代,引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热闹非凡。一阵笑声过后,人们又起意:“不爱听吃人!还是再讲讲换人的事儿吧!”
      王大郎和父亲坐在板凳上,碗里的茶水浑浊不堪,倒映着他们低垂的脸。茶水世界的另一面,说书人在人声鼎沸之中敲击醒木,咚咚四声,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各位听众老爷,既然爱听,那小生就再讲讲换人的故事吧,哈哈!”
      王家父子互相看了看,沉默着离开,重又上了路。
      梨花梅花漫山开遍,开在道路的两旁,如粉色的瀑布一般。板车的木轮摩擦石块,不时地发出沉重的叩响。在这烂漫的春景下,王家父子就像行走的泥偶,与春花和鸟鸣不相交融。
      回到家时,王大娘正在磨盘上坐着等。她顶着肿亮的眼睛,里面充满尚未流下的鼓胀的泪水,看见丈夫儿子的身影,她用这两只红眼睛追随他们、审问他们。
      王大郎告诉她没有尸体,只拿了衣服回来。她用仅剩一层皮的双手接过旧衣裳,便开始呜呜地恸哭。这哭声像是山谷里传出的风声,此刻她像是一具盛满了悲情的空腔。王大郎与父亲站在落日红滚滚的云帆之下,疲惫和汗水在火红的天色下蒸腾,他们感到血液在静脉中疾行,浑身的脉搏都麻酥酥地震动,却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悲伤的情绪,不管是悲伤还是愤怒,全都向远处的天空蒸腾去了,日子还得这么过,难道不是吗?他们茫然地站立着,像是在等候差遣。站了一会功夫后便自知无趣,各自散开,找些活去干,留下王大娘一人捧着衣服,不断发出呜呜的山谷空响。
      王大郎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只觉得精神饱满,焕然一新。他原以为父母也能如他一般,按原样把日子过下去。在这过去的两年里,秋红一直是不在的,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也逐渐记不清妹妹的模样。若说起秋红的相貌,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反而是母亲的身影。母亲把妹妹背在竹筐里干活,腰弯得像被雷劈断的干树枝,秋红从竹筐里探出好奇的脑袋,半张着嘴的脸上挂着口水。
      因此他认为秋红虽然是不在了,死因也不明不白,但这样的日子也能过。不是所有事情都要追究清楚,不是所有的冤债都能有头有尾。金府的小丫鬟不也说了吗,是病死的,但是记不清了。那就当是病死的吧,难道得病这种事还少见吗?难道回家就能给她治好吗?他和父亲已经回归了平凡的生活,就在这崭新的睡醒后的清晨。他们交换了疲乏的眼神,互相读懂了对方眼中对现实的顺从,他们已经宽敞着胸怀,即将迎接一个个明天了。
      这事情就这么结了,日子就这么继续过。
      然而王大娘却发了严重的精神病,她常在夜晚惊醒,然后到王大郎的枕前与他谈话。夜晚的屋子黑如石墨,唯有王大娘的灰眼仁悬在空中。她说秋红给她托梦,生前有仇未报,是金老爷把她杀了。过了两夜又说是刘管家,说刘管家为了讨老爷欢心,扒了她的皮缝上猴皮,她的伤口热辣辣地疼,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扒了皮,露出白骨,又在后背上用针缝了猴衣裳。她叫苦不迭地扮作兽相,在地上滚爬,逗得金老爷十分高兴。
      王大郎困得厉害,他安慰母亲:“这么恐怖的事情金老爷看了有啥可高兴的。”
      王大娘紧抓着他不放,夜色里双手用力陷进他的皮肉中,形状与骨架别无二致。她说老爷们玩儿的花,已经很难再觉得新鲜了,因此手下人只能出怪招讨巧。
      王大郎劝她,金老爷有二十九名太太呢,要不是他命里和三犯冲,能娶上三十九房,忙都忙不过来,还有心思看猴戏。
      王大娘幽幽地翻过身,夜色下她形销骨立,像一片奇形怪状的硬石头。她发出哞哞的呓语声,听也听不真切。王大郎每晚在这呓语声中入睡,祈祷别再有坏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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