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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送走了王大郎,夜磨子独自漫步在金府美丽的曲折小道中,他原本安静无声的头脑被嘈杂的思绪填满,它们迫使他短暂地离开现实。他的双眼盲目地睁着,将逼近的树枝、怪石、门廊柱子全部录入,这给了夜磨子躲避障碍物的功能。除了这些可靠的器官之外,他身体其余的部分都在回味着和王大郎的相遇。他的鼻子贪婪地嗅着,捕捉空气中还残存着的王大郎的气味。他的皮肤莫名地出着汗,脸颊上挂着无法消逝的红晕。
      他思考着那个土包子对他露出的迷恋的神情,他用他那双滚烫的、盛不下其他东西的棕色眼珠子紧紧地盯着自己,就像是饿狼盯着肉骨头。又在他回看向他的时候,把眼睛深深地低下去,用一片眼睫毛的长帘藏住他那些可耻的欲望。他既不敢看向自己,因为夜磨子此刻光彩逼人;他又瞧不上自己,好像他越贫穷的同时,就有更高贵的人格。
      这个可怜的猴王,在见到夜磨子时完全乱了分寸。他越是手忙脚乱,越是矛盾得打架,夜磨子就越是得意,什么也不做就能折辱人的滋味,夜磨子也是初次体会。他脸红气粗地感到骄傲,但又觉得这朦胧的情愫不道明,真让人百爪挠心。难道就连夜磨子本人,也不值得知道他隐秘的心意吗?
      他回想刚见到的小女孩,名字像是叫秋红。这名字现在记住也没用,等她正式进府了,还有主子赐给她新名字。
      夜磨子猜测着她的新名字:若是她能跟着爱好诗词歌赋的十二夫人,就能取上个“铜雀”“燕台”这样有文化的名字,若是跟上喜爱小动物的十五夫人,没准能叫个“狸花”“鸳鸯”之类的动物名。最差的便是和自己一样,从小被金老爷买到府里来,随意被唤作“小耗子”。小耗子被叫久了,金老爷自己都觉得寒碜,给换成个文绉绉的“夜磨子”。这两个名是一个意思。
      这名字已经陪伴他十几年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原名,连身份来历也几乎忘光了。在和府里其他丫鬟聊天的时候,她们人人几乎都有一个身世。时间久了,这些故事交织在一起,和原本属于夜磨子的童年故事混为一谈。
      凡是有人问起夜磨子是哪里来的,他每回的答法都不一样。随意编造过去的快感让他深陷其中,他一会儿说自己家里是卖烧饼的,一会儿又说是镇子上卖香油的。更多的时候,他给自己安设一个略显富裕的家庭背景,借此天然地和其他佣人区别开来。他说他小时候收到的压岁钱,能在金府买五个丫鬟。别人问他钱呢,怎么不把自己买出去?他便连忙狡辩道钱都存着呢,还没到用的时候,再攒几年,他连金府都能买下来。长此以往,他除了夜磨子这个称号之外,还有撒谎精的别名。
      这些了不得的谎话,他在长大后就没说过了。一方面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是假的,说几次是吹牛,说多了就是神经病。另一方面夜磨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产生了认命的心理。那些他编造的用于自我安慰的故事,那些真真假假的幸福过往,在日复一日的金府生活里,已经不能让他感到愉悦了。
      夜磨子走到了文少爷的殿前。文少爷住在一清雅的地方,院里白墙环绕,黑砖被砌成飞檐的形状,墙面中央开了个宝瓶形状的门洞,在院旁青松的掩盖之下,探出个唐突的高耸巨石。这块直插入云的通天石,有着黑咕隆咚的神秘色彩,在日光照耀下隐隐发亮,彰显出它非凡的品质,让它有了成为艺术品的硬性条件。
      如此野蛮的石头被摆在精致的院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它在文化意义上成为了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凡是踏入院里的来客都目瞪口呆、啧啧称奇,更有修习佛法的隐士称其具有禅意,能够助人增长慧心。他们无一例外地在与通天石初次见面时联想到自己的□□之物,又在与通天石告别之后小心地将二者对比。高大冰冷的山石,对着他们柔弱温暖的物品发出神秘的呼唤,它们有着形似的外观和共同的理想。这些人反复地离开通天石,又不断地聚集在通天石下,感到彼此之间遥远的共性和强烈的团结,他们长久地驻足观赏,发出福至心灵的赞叹声……
      夜磨子用他冰冷的目光抚摸着这块大石头,这块石头没有引发他的共鸣,它不呼唤他,他也不擅自地评判它,他们之间维持着礼貌的疏远关系。
      他像是个数学家一样缜密地计算着石头的高度,大约是五个人高罢。又工程师般务实地思考着这块石头是如何从山上运送下来、又如何被摆放到文少爷的院里来。自从文少爷将这块大石头视作珍宝之后,他就开始对文少爷嗤之以鼻。他缺乏文化的头脑让他难以用语言理清这份轻蔑产生的原因,但他直觉上感到人越是缺什么,便越是崇拜什么,这让他产生了文少爷也许是个阳痿患者的朴素猜想。俗话说以形补形,但愿文少爷能够痊愈罢。
      就在他沉迷于思考之时,从他的背后闪出一个人影,对他说:“嘿,夜磨子,你怎么来啦?”
      眼前出现一个长着突出嘴巴的瘦矮个,他的脸过于瘦削,两片腮均匀地凹陷着,提示着他巨大的上下牙床的位置。夜磨子认识金文昌少说也有十几年了,但他还是一次都没狠心下将这张可怖的脸观看完整。
      夜磨子礼貌地对他笑笑:“文少爷好,我听刘管家说您找我有事情。”
      金文昌呵呵一笑,在院中走起舞台步来,用神秘莫测的语调说道:“也没什么事情。我最近阅读古人书籍,常感到经典文学中的爱情之美。我从中总结出五大爱情之真谛,正愁无人能与分享,所以特地邀请你来一听。夜磨子,你可愿意听听我的心得之体会?”
      夜磨子无奈地说:“文少爷,您就直接讲吧,讲完了我还着急干活呢。”
      金文昌得到应允,如同苍蝇般地在夜磨子周围发出快乐的嗡鸣:“这爱情五大要素,乃我苦心提炼之出。能与知人共赏,也是我文某学问路上的幸事一桩。欢迎你在我讲后提出评论和质疑,我们互相切磋哈哈。”
      “这五中之一,也是重中之重,便是承诺,即两人若是相爱,那便理应立下誓言,此生相守到老;二是忠贞,一段真挚的感情,是容不得第三者插足的,男子家中凡是有小妾的,都心中缺爱,女子凡是有了丈夫还偷腥的,都是□□过强,依我文某之拙见,此类人生时享尽了不要脸的快活,死后应该齐齐下到十八层地狱的油锅中是也;三是超越性,真正的爱情应该能跨越时间与距离,两个感情深厚的人,何必要天天相守在一起呢?心意相通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男儿征战沙场,妻子待守家园,虽不能见,情谊却恒久也。四是痴情的付出,爱一个人,理应不求回报,为其倾情付出,哪怕对方是个白眼狼呢,也要愿打愿挨,若是凡事斤斤计较,每笔账目每条明细都算得清清楚楚,那谈什么爱情,市场上讲价去吧;五是生死相随,依我看,若是丈夫死了,那妻子也不必活了,殉情殉节,理应这般,不然寡妇孤身一人,如何确保贞操,当心白白给别人睡了!”
      夜磨子冷漠地倾听着金文昌的胡言乱语。在金文昌尽情发言的同时,他的思绪也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看着金文昌府里散发着沉稳香气的墨绿色松树,它们有着锋利的针叶,在春天里冒着嫩绿的新针。
      金文昌发言的时间太长,给了他难得的思考时间。他想,如果金文昌不是这么丑陋、矮小、缺乏魅力,如果他能像他的弟弟金武略一样英俊、神武、胆大妄为的话,那么他讲的这些话会不会更有说服力。他幻想现在说这些话的人是金武略,哦,武少爷——夜磨子鼻孔扩张,感到一阵缺氧般的眩晕——那个像公牛一样雄伟,又有雄狮般硬朗五官的金武略。他走在金府的院中,像是天神下凡一样威风霸道。当他骑上骏马,那更是有如牛魔王骑着白龙马,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畜生。他宽广的胸肌和厚实的大腿让人移不开眼,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能发射出雷电一般,看一眼就让人酥麻不已。光是想象,夜磨子就已经快要醉倒,他感到自己四肢发软,头晕目眩,需要倚靠在武少爷宽似海、广似地的硬实胸膛里。
      若是那样充满魅力的武少爷,在他的耳边低语什么爱情五大箴言,他一定会很有耐心地将其听完——
      “夜磨子,我说完了,你怎么想呢?”金文昌像是个恼人的小鬼一样跳到了他的面前,露出了闪烁着兴奋光彩的黑眼睛,讨赏般期盼地看着他。
      夜磨子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不耐烦,他想要把这个烦人的聒噪精灵扔出院子,看他像标枪一般被射到远方。但他还是平稳了语气,尽量友好地回答:“文少爷,我觉得,您讲得很好。但是很多理论,离开了现实的依据,就不那么有代表性。您明白吗?道理是一回事,真的干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您要是想研究爱情,那就不能只是思考它,而要找人实践它。否则您说的这些话,和臆想有什么区别呢?当然了,谁都能说话,但您说的格外有条理。不过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您说的是对的,您别光一个劲地盯着我,也记得眨眨眼。另外,请好好听我讲话行吗?”
      夜磨子飞快地说着,尽力躲避着金文昌热切的目光。那目光本是好的,但是镶嵌在一张骷髅般的脸上,好的善的也全都扭曲了,变得执着而怪异。夜磨子实在是反感金文昌,他那时不时找他说话的举动,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奇怪的聊天方式,他充满了暗示与情欲的谈话内容,都让夜磨子觉得反胃,比吃了馊饭还要恶心。
      正当他仇恨的心情要溢出来时,金武略迈步进入了院中。他大声地说:“哥哥,你拉着夜磨子说什么呢?”声音壮若洪钟,击得金文昌左右摇晃,隆隆作响。他雄厚的男低音在院中撞来撞去,撞得夜磨子心神荡漾,他觉得武少爷、武哥哥不应该再练习那些劳什子宣花板斧,而应该去练习美声歌唱。他优美甜蜜的嗓音,风流帅气的脸庞,适合抹上油彩登台亮相,他应该去世界舞台上高歌我的太阳!
      在金文昌仍然像音叉一样震动之时,金武略已经用他骨节庞大的大巴掌将夜磨子的手腕一把攥住,他有力的举动与撒娇的语调严重不符:“哥哥,你别缠着夜磨子了,你瞧,人家都不乐意了。”说着,他对夜磨子挤了挤眼睛,动物般的脸庞上孩童的稚气一闪而过。他朝着门洞的方向轻轻地推了夜磨子一把,夜磨子游魂似的飘了出去。他恋恋不舍的目光粘在武少爷的身上,金武略也回头看了几次他,目光直勾勾的,眼里充满自信,仿佛根本没有夜磨子不爱着他的选项。夜磨子不想让他这般神气,想用面对王大郎时那样轻蔑的眼神挫挫他的锐气,但这眼波传到金武略的身边,就又变得含情脉脉、勾人心肠。
      金文昌痛苦地看着二人用眼神苟合,他的内心发出了凄冽的惨叫,天啊,这世上可有公平可讲,这世上可有道理可言!他金文昌对夜磨子痴情一片,长达数年。而金武略,只是站在那里,夜磨子就乐意贴上前去,和他犯一场严重的纪律错误!金文昌恨恨地望向金武略,金武略迷人地伫立于阳光之下,嘴角还挂着醉人的微笑。金文昌不禁发出一声呻吟,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弟弟直观的魅力,就像他无论何时也不能抛弃兄弟之情,而对弟弟产生丑陋的仇恨与嫉妒。
      他呵呵地笑着,好似疯了。一步一跌地踏回了屋里。他自然是没有跌倒,因为金武略稳稳地用一只胳膊扶住了他。那样粗壮的长胳膊,几乎和柳树枝干一样硬。金文昌绝望地闭上了眼,在他近乎昏厥之时,耳边传来金武略关心的问询:“哥哥,没事吧?你身体不舒服,我这就去为你叫大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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