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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九秋蓬(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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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寒风还未吹到皇城,就已被沿途无数贫瘠粗砺的土地消磨殆尽,其余韵甚至吹不开高台上舞女的面纱。
宁州遇袭的消息传入京师,康乐皇帝哀恸不已,罢朝一日。与宁州防务相干连的官员领了罚,天香阁的看客又换了一批。等到台下的议论声暂歇,舞女红袖轻扬,步伐依旧。
圣上免了宁州三年的赋税,自然会从别的地方补上,朝廷要员的俸禄一日都短不了。比起宁州那一城百姓,他们更关心那些被贬官员留下的位置由谁来补上。
“今日无事,怎么不见松龄先生过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便要打发小厮去请,“今日的曲子是当年云姑娘的成名之作,不来倒可惜了。”
“你没听说吗?”旁边的人扭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温家那个之后要继承爵位的小子——”他住了口,向下一指。
“据说是犯了要杀头的案子,温家正忙着打点上面给他减罪呢”,他环视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他们又说道:“我看这回怕是不成。这事儿闹得挺大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圣上好歹要给底下人一个交代——打一棒子给一颗枣能换来一些人的忠心,光挨打不给枣,这帮孙子就该造反了。更何况,圣上摆明了要借这机会敲打温氏,怎会容得温氏说情呢?插手西北军务,私通外族——温氏这一步棋越界了。”、
不多时,一个差役闯进来,嚷了一句“南方暴民买通狱卒,闯入诏狱,擅诛朝廷要犯若干人。上感念其心存悔意,命家人敛其尸骨,好生安葬。皇城歌舞,暂歇一日,以悼此间并宁州亡者。”
那歌女闻言,足尖点地,舞步顿收。她低眉敛裾,朝着台下众人福了一福,转身朝台下走去。
歌舞散了场,众看客了无兴味地从天香阁里出来,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不少宅院已支起了白幡。
这皇城里头从不缺成天闯祸的纨绔子弟,可有本事进诏狱的却是寥寥无几。照理,就算皇上下令歌舞尽歇,也没必要摆出这阵仗来。
“安国府!”有人惊呼一声。
天香阁以东不出半里地,有一所大宅子里在那儿。高耸的朱墙隔了外人的耳目,只见得几处高高翘起直刺青天的飞檐遥相呼应。长街尽头正对着院门,一方厚重的牌匾悬在门楣上,朱底金漆地题着“敕造安国府”几个大字——据说还是先帝亲笔题写。此刻,安国府宅门大敞,门前支起了白幡,一乘轿子由几个行色匆匆的仆役抬进了宅门,想必是闻讯而归的安国夫人了。
秋风卷了散落在街头巷尾的落叶和纸钱,穿过长街,直抵寻常人难能窥见一斑的宅院深处。仍泛着些许绿意的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在书房的窗棂上,惊扰了里面的人。
几案前端坐着一个须发灰白的男子。他已然年过半百,深深的思虑耗尽了为官多年赚来的油水,在他的面庞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纹路,也造就了一个“刀枪不入”的安国公。
这位“安国公”正是人们口中的“松龄先生”,温氏现任掌权人,温延乔。
或许是被光影的变化所惊扰,温氏家主偏头看向窗外,见是几张秋风送来的纸钱,低声斥了一句“晦气”。他面前那个穿着烂道袍的男人听了,语速都快了几分:“贫道并无虚言,燕宁温氏确有一支血脉遗落在宁州……”
“宁州?”温延乔冷笑一声,脸上寒意更甚:“你是真蠢还是装傻?半日前宁州发来的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羯人西迁,屠宁州城,幸存者寥寥’,我要的是活的继承人,不是一块牌位!”
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人,缓缓地皱起眉。沉默半晌,他报出一串生辰,吐了口气,“算算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道士的眼底闪过一丝窃喜,他忙起一卦,“此人福缘浅薄,寿元已尽,现葬于宁州……”他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但他留有一子,未满弱冠,还在宁州地界。虽遭逢血光之灾,可眼下性命无虞,或许正是方才卦象所示之人。”
温延乔猛地坐直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昭明年间的天香阁,混迹在一众纨绔之间,裹着强撑出来的体面自惭形秽。高台上名叫云枝的歌伎裙裾翻飞,没戴牢的面纱滑落,落入他怀中。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天香阁歌舞依旧,与故人阴阳两隔,已半生之久矣。
“把天香阁那位老乐师请过来”,温延乔吩咐道:“让钱老去宁州走一趟,打听一下温念霖的后人在什么地方,把人接来。”他揉了揉眉心,遣散下人,独个儿坐在书房里,像一尊沉静的石像。
秋风从长街另一头捎来了一丝隐约的胭脂香气,勾起了他心底属于“乔霖”的记忆。“乔霖”是地位卑下的小商人之子,独自在皇城闯荡,逍遥自在,不事科举,却能赢得“温延乔”求而不得的真心。
可惜,承蒙真心宠幸的人往往不得长久。从事末等职业的男子也能寻到门当户对的亲事,也做得“大丈夫”,而同样地位的歌女戏子却只配当风尘悲剧的主角,成全这些“大丈夫”的风流逸事。
又是一年雁去时,昔日玩伴摇身一变,成了起义军的头,自封“燕国公”,念及过往情谊,这位新任国公大笔一挥,给化名“乔霖”的好友封了个空拿俸禄的虚职。满腔抱负终于能够被人听见,他毫不犹豫地跟随燕国公踏上了造反的路,满腔豪情地向心爱的姑娘许诺,待他得胜归来,定会为她赎身。
战火渐成燎原之势,商人“乔霖”死在了两朝更替的时节,仿佛从未存在过,而“温延乔”则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燕宁王氏的赘婿。
同年冬天,温氏真正的长子于天香阁后院的厢房里降生,其母名之曰:“念霖”。
云生雨,枝成林,心念“乔霖”,故曰“念霖”。
寒暑更迭,燕国公登基,成了昭明帝;王氏赘婿成了温氏家主,封侯“安国”。而昔日名动皇城的歌伎产后重病,再难歌舞,被逐出天香阁,成了安国公府上连仆役都可以欺辱的废人。及其子加冠,她因“行厌胜之术”被捕,死于诏狱。自小被圈在安国府,不为外人所知的温念霖趁乱出逃,不知所踪。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安国夫人——王氏走了进来。温延乔仿佛从大梦中惊醒,暗地里嗤笑一声:他是安国公,不是那个耽于风月的小商人,他要为诺大的家业考虑,岂能因一腔过期的儿女私情踌躇不前呢?
王氏身着雪白的丧服,未施粉黛,眉眼间尽是顺从之意,几乎要给他一种温柔无害的错觉。
“老爷,时辰到了。”
温延乔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换上衣服。
“麟儿在外可有子嗣?”王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曾”,温延乔看向她,“夫人不是最清楚了吗?我温家的男儿最是忠贞不贰,连纳妾都不得随意,怎会做出这种事情?”王氏听出他意有所指,不敢多言。她的娘家毕竟不是前朝风光无两的那个家族了,如今一切还要仰仗眼前这个人,她不得不为此作出一些让步。
她与温延乔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温怀麟承袭爵位,女儿温淑玉嫁与当今圣上做妃,惟有次子最不成器,窃与青楼女子厮混,竟是染了风月之疾,自此足不出户。现今温怀麟死后,空有一遗腹子,竟无人担得起“安国公”的爵位。只怕等温延乔寿终,温氏的家业也将不复,届时她的娘家在皇城失去了倚仗,怕是不得长久。思来想去,竟只能寄希望于将那歌伎的儿子寻回来,等到她那未出世的孙儿长大,再将爵位与权柄还给他。
这件事只能由她来开口。
“您还记得那青楼女子的儿子吗?兴许次子年龄正合适。”她试探地开口道。
她不是青楼女子。心底有一个声音反驳道。温延乔屏蔽了这道杂音,“夫人的意思是,把次子接来府中,称他体弱多病贱养在外顶上麟儿的位置?”
“待我孙儿长大,这爵位自然是要还与他的。”温氏松了口气,补充道。
“不错,如此亦能护我孙儿性命无虞”,只是苦了那孩子。温延乔心想。以他的身份,能为家族的利益做点什么,换来后半生的安稳,那是他三世修来的福分,若是云枝在世,也当感谢我才是。
温家的老仆乘着马车向西去了。天子一跬步,颠倒了西疆蝼蚁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