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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十二)

      小楼伫立在山尾一片疏林之下,静默如夜。
      结影暗投,风摇影动,竟然“飒”一声惊动了什么搁置在垂帐之外的器皿。

      东西是白瓷为质,颠倒绕转,旋出噗噜噜一圈儿的清响。
      不过电光火石间,就被五指攥停了瓶颈。

      来人身质修长,骨骼清郁,因而一层肤皮覆过,也不过让这双手更加冷淡绝尘,似乎是攥握成冰,五指折动就能轻易弹出杀意。

      压襟的手指一停,尚未回头,谁的双手松松一带,揽住他腰身。

      齐榭曲颈,垂落的眸光随之柔和起来:“师尊。”他并未挣扎,反而退坐到床沿,“我还是把你吵醒了。”
      被穿进指缝时,五指的疏离之感就倏忽消散,动静间反而充斥着温情,俨然是纵容惯了。

      诏丘还闭着眼,起身就凑过去,将他当作靠枕,“不是吵醒。”
      臂缚突然空了人,怎能不知呢?
      他一声几欲消融的叹息,“走得也太早了。”

      齐榭轻轻笑起来。

      下界约莫十日,日日不得歇,前半程是静居读书,却多分别。后半程销毁散落于下界的困魂阵抄本,却是往来奔波,明明每时每刻都待在一处,却没什么休憩的机缘,连回到小居,都是囫囵搂着就睡了。
      两人的分责并不完全等致,落到细微之处,连应对的办法都不能拢共作比。

      褚阳道,诏丘的盘算并无错漏,但正因太过依仗他心力,环环相咬,脊架成线,一旦半途错开一点儿,哪怕是一痕微末的榫突,便是拆了桥梁的一支撑柱,星火烧帛,不晓得后面会跟着塌些什么。
      齐榭尚有松神的余地,不过是研习书册,以名帖相递,和各家各派精擅机关术的一应尊长通信传符,撬出哪家的当道大能,亲身拜会。

      但妙的是,桩桩件件中,齐榭都入局三分,起着勾弦蓄音,起钉围图的作用,恰如游鱼之活木。
      又幸运之极无需有太多考量,将一干耗费灵力和心神的重任放手褚阳和诏丘,只管开山寻路。

      左右计较下来,竟然是他走在前面,于初阳未及之际披裹霜衣,匆匆奔赴远在崇山巅顶,积累肃寒的上界。
      独身一人。

      上界仙居仰奉天公,多是不胜高寒的绝岭霜雪。下界人烟丰盛,熙熙间反而容不得什么封冰的苦景。雪絮总是被撇往无人山林,若是支摘窗棂遥遥相望,满地冰莹,宛如一挂委顿在地的雪毡。

      诏丘就抱着齐榭的避雪衣,双臂收束。

      他自是折身而起,满头雪发恰无一丝缠缚,便是雪瀑倾泼,薄泛微光,如同月辉成膜。
      绢缎一般流泻到齐榭肩头,让他向来疏乏涟漪的心湖,倏然为之一动。

      轻轻拍了拍手背,是一种无声的安抚,齐榭道,“没办法的事,又不是见不着了。”
      虽然这是实话,但分别在即,诏某心情郁郁,正是听不得一点儿虚风妄影的时候,压在他肩头闷了一下,果断捏着齐榭的下颔吻了过去。

      他们一人俯首,一人微微仰面,双手渐次绕过肩脊,意态缱绻,错倚成拥。
      诏丘一头霜发如愿泼洒,倾盖寒凉,正引得齐榭从层叠衣袍中抬起腕肘,交以鼻息,换他面容可得撑托。
      无言竟深,正是一幅情深脉脉,云雾交织的美人画。

      霜发被齐榭掠到耳后,诏丘心如擂鼓,错吻抬眸,却见他依然阖眸,眼睫微颤。

      “为什么不睁眼看我?”
      “不敢看,会心软。”

      两人拥着,接着低低笑了起来。

      诏丘不怨了,但还能哀叹,“整整五日呢……”
      齐榭接话,“嗯,五日呢。”

      前者琢磨着,“阿榭,我记得你很快就会到忘临派,如果我改一改路程,也在那一日拜会,会不会见到一面?”
      “我想过的。”齐榭用一种非常遗憾的语气告诉他,“如果这样,我们分开的日子会变成六天,是不是听起来更糟糕了?”
      而且更遗憾的是,修士拜访尊主,只要不是在本门本派中,即便他们是结契成婚的道侣,也不能住在一起,必须避嫌,绝欲自修,以此表示对当派尊主和修士的敬重。

      齐榭叹了一口忧伤的气,“师尊,如今这道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传符比修习快一点儿,你会比我早回凌空山。”他抬头看过去,在诏丘显然幽怨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声音轻轻的,“我会找你。”
      诏丘说“好”。

      齐榭起身后依然在榻上留有几分梅雪沾染的香气,他只迈过短短几步,驻足片刻,果然回头。

      小楼虽有护身结界,但没掺有压禁的术法,若要提符穿行,依然能在居室中。

      神识可及的地方,另一人曲腿靠坐在床榻上,手指匀称修长,随意拨开半边床帐,隔着昏朦朦的夜色,目光凝落。
      他寝衣未褪,没有任何一件外袍披裹绝寒,不自知指尖掐着布面,让身下的被褥皱起。
      衣发眉睫皆白,无论近观远观,都是天阙之外的琉璃敲琢作骨,美自深处,反而凝结成霜,见之多凉薄。

      可于齐榭回望之时,却有清潭波晃的笑意,凌冽顿收,如同照化孤雪。

      无人得知,他们亲了又亲,亲了还亲,这才能道别。

      几步远的地方,传送法门落了地,齐榭两指相并,在虚空中斜切一道,虚境破口如水帘翻折,他收回目光,入了夜。

      (十三)

      严温站在风雪之中,手持一柄素面梨花纹伞,细细听着来音。
      过不多时,虚空中倏然起了一只风洞,纵横一丈,瞧不见边界,面如水镜又微微泛起波澜,雪花正于空中摇摇停停,被一股无形的怪力吸拽进了洞口,周遭数步,倏然起了风啸声。

      褚阳抬手,这般寒风吹帛的蕴响才得消停,衣袍猎猎,严温依旧姿容端重,衣冠磊落,得见他面容,于漫山雪寒中舒展眉目,“褚师兄,宛童。”
      褚阳又换了那身白昙长袍,墨发低挽,木簪沉肃如其主,他道:“有劳。”
      严温则笑答:“师兄何必客气。”

      太山派与莫浮派交深,两派尊长也是同袍挚友,多年来未曾有丝毫更改。
      多日前诏丘齐榭下界,是沾了褚阳的光,太山派尊长便顺水推舟,借着如此恩情,也将本门几个小弟子丢过来修习。
      太山派当任首主,正是昔日的首席大弟子晏清,她辈分资历都不及莫浮派掌门严温,因此无论送人来修,还是前辈代为拜临,她都需立书作诉,聊表谢意。

      而今褚阳光临,更与寻常时日不同,乃是……过年节。

      多年下界,褚阳已经是一位半隐的世外高人,即便他威名高挂,多得是晚辈惦念,也不太回门派,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倏然降世,如露过草带,幽幽延缀一段时日,任务圆满,又毫不留恋地离开。
      若论以往,年关大节,他回西岭山,但今年运气好,或是说,善因结得够,褚阳于寒冬腊月,邀帖一收就收了俩。

      一个起帖于故友长老,一个起帖于至亲掌门。

      晏清是不希望褚阳待在小山居,凑合着就把年节过了,诏丘和齐榭则是觉得,好歹在他家混吃混喝这么久,转头把他孤零零留在嘉州城未免太过分,也说要邀他同归。
      于是,就变成二选一。

      褚阳当然无所谓,可是庄宛童是一个见一个爱一个,再见一个更爱一个的花心小崽,哪边都割舍不下,于是摸出诏丘塞给他的粽子糖,一数数了双,只好感谢天公作美,喜滋滋地被诏丘拐回来了。

      如今那恩谢的书信被折过一道,正藏在严掌门的衣袖里,他转告褚阳,“小十七昨日还在的,知道你今年来凌空山,很是惦念,但她赶着回去陪她师父,来不及拜会了,让我转告一声,请你勿要怪罪。”
      褚阳正颔首要说什么,莫浮派的弟子个个收拾得人模人样,利利飒飒站成几排,揖礼道,“拜见褚前辈。”
      褚阳很久没莅临上界,甫一听这称呼,还真有些不习惯,忘了自己最初要说什么,先颔首作应,然后对着严温,“你教的?”

      严温挑的,并不全是莫浮派的叫法,而是采了太山派的规矩,另换了称呼。
      晏清做了掌门,褚归一如今的辈分和地位更是高得可怕,一干弟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只好一致敬称前辈。
      晏清是特例,依然叫师伯。

      严温有点憋笑,陪着他往殿内走,“当时师兄也想教,但是他教的,褚师兄,你敢应吗?”
      褚阳想了想,竟然朝严温微微拱了手。

      他们二人,是“兄友弟恭”的另一挂,算不上亲腻,但绝不会打起来,若是没有另一个人横插一脚,很是聊得来。

      门派内的一应布置早就被弟子安放好了,不过还有些琐碎的玩意儿,是小弟子才喜欢的,若从浮阳殿看出去,行了拜礼之后的弟子哗然四散,如蜂群一般,个个被新衣袍裹得胖乎乎,捏着什么果子灯笼到处跑。

      宛童已经挽着子舟的胳膊,欢欢喜喜跑出去打雪仗了,可是有小弟子等得眼巴巴,攀着门框露出一个小脑袋,问,“师尊……师伯和子游师兄什么时候回?”
      褚阳捏着茶杯,一愣。
      严温敷衍“应该很快”,扭头又捏着鼻梁,无奈笑起来。

      后面那个,事情未结,大抵在路上,前面那个……

      诏丘下界,一为困魂阵,二为轮回术。若按照这一位的安排,轮回术虽然是秘术,但秘在难,无论结印、咒诀,还是心法都十分繁燥,以至于其用途海海,实际没几个人会。
      他便改阵为符,收束咒诀,以笔动乾坤,以此赠世。

      此一符不造杀孽,又委实积德,甫一问世便有人来讨教。
      相关书册还没撰录完全,无法笔教。恭恭敬敬来请的颇多,各派距远难聚,又不乏几派是万万不能凑在一起的对头,诏丘若要同时安排略显分身乏术,只好和诸位修士商量定,他负责传授于几个大派,余下几个零零散散的宗门派别,各自求近讨教为上。
      即便如此,九派四宗十六门,他和褚阳也要挨个儿去溜达一遍。

      可瞧着不太用传送阵的褚阳都到凌空山了,急吼吼要回家的某人却没见得人。

      褚阳扫了一圈,颇为疑惑,“什么意思,长溟不在?”
      严温转而揉着穴位,“师兄最闹腾,褚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位吧,确实大半夜就回凌空山了,但他今晨巳时正突然背负长剑,说要走,严温问他去哪儿?干什么?回不回?什么时候回?他神神秘秘地笑,就是不吭声,年关大节,气得严温差点破戒赏他一剑。

      褚阳则心思通明,沉思片刻,立刻就说,“再等一个时辰。”
      严温放弃折磨自己,求助褚阳,“褚师兄,什么意思?”

      褚阳的目光送了出去。

      苍山苍雪都被抖入一卷轴画,暄暄日色之下,一人持伞踏雪而来,衣袍覆曳,如同玉落孤山。

      严温“哎”了一声,不晓得齐榭是从哪个雪茬里冒出来的。
      “阿榭?”
      齐榭合了伞,还停在廊下,就道:“师叔,褚师伯。”
      他声色偏清,即便发问也是一派不动波澜的沉静,“我……”

      褚阳很清楚他想说什么,目光半转,在心底掐着拍子。
      三……二……一……

      一张传信符倏然自齐榭襟中飞出,簌簌抖着灵光。
      符文终于显露了来信,却说是在不明山。

      严温:“哎呀你们小两口……”

      诏丘落墨潇洒,说是授符时顺带下界,给小弟子们带了东西,传送不便,要人帮忙拿东西,要人接。

      严温看得牙酸。

      诏丘再怎么惦记来惦记去,也不可能买一座山回来,还“帮忙拿东西”,全门派都知道这位的算盘是朝着谁打的。

      可齐榭已经开始收拾,似乎立刻要动身,严温瞧着他朝自己简单一揖,嘴角含笑转身就走,不无慨叹地想,无怪乎诏某越来越娇气,他就仗着齐榭爱他。

      风雪渐胜,夜色开始铺过来了。

      齐榭束好堪堪褪下的披风,收好缄言剑,波澜晃动的虚境再次垂落,粼粼掀开阵门。
      因为师尊还说……
      不要御剑,不要淋雪。

      落地不明山时,被修葺过的山居竟然已经支起了结界。
      漫天大雪飘摇于外,结界澄银,他被护在里面。

      那是一个长夜。
      还是那样高大的梨树,还是一套纯白松软的衣袍,有人撑着伞,漫天大雪。

      银光泼洒,绕过长长的睫毛,终于映照到齐榭眼底。

      他抱着他要找的人,呵吸成雾,却于全身各处丝毫不觉寒凉,只是笑意深凝,
      “师尊……我来接你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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