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时刻》问泫

3、第 3 章

　　陆默然每说一句话都在后悔。
　　他不清楚祝予安对自己是什么看法，毕竟他面前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心理疾病，而是精神病。
　　以及，他不知道祝予安会不会嫌自己烦，毕竟也才认识不久，就这样赖着他。

　　“可以。”祝予安说，“只要你安安稳稳地往那一坐就可以。”

　　“我不是什么很活跃的人。”陆默然说，“你放心吧。”

　　“嗯。”祝予安笑了，“只要你不要莫名其妙说‘你的呼吸声很吵’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就可以了。”

　　“嗯，因为我是神经病啊。”陆默然不想做任何反驳了。
　　一到了躁狂期，他就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就像莫名其妙躺到解剖台一样，但那个时候的他就像出了什么幻觉一样。

　　“陆默然。”祝予安叫着他的名字，“你睡不睡觉？”

　　“睡。”陆默然往被子里缩了一点，闭上了眼睛。

　　陆默然的睫毛长，但祝予安注意到的是他很明显的黑眼圈。
　　虽然说现在的学生几乎都有黑眼圈，但他知道，陆默然和他们不一样，陆默然是被迫的，一个躁郁症患者，在躁狂期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不需要睡眠。

　　祝予安盯着他看了很久，陆默然有时候会忽然睁开眼，但也只是一条缝，然后再闭上，再过一会儿又睁开。
　　他发现这人入睡是真的困难。

　　祝予安也睡了会儿，再醒来时，陆默然依旧面对自己，面无表情。
　　可是下一秒，祝予安瞥见他的眼角滑下来一滴泪，接着一滴又一滴，全都浸在枕头的纤维中。

　　祝予安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地帮他擦掉眼泪。

　　祝予安把陆默然叫醒，他醒来后看着窗外，已经天黑了。
　　这个地方白天的时候都见不到多少阳光，到了晚上，若是没有路灯，那就会是漆黑一片。

　　下了楼，陆默然抬头看着上面。
　　城中村的过道太窄了，楼与楼之间只留一点缝隙。
　　小时候的陆默然看到这里都会害怕，总觉里乌漆麻黑的里面藏着一群坏人。

　　但如今这里成了他的避难所。

　　祝予安站在他旁边，一声不吭，陆默然看向他，叹了口气。
　　有人感叹这里的不容易，有人早已习惯。

　　“你觉得这里的鸟能飞出去吗？”陆默然忽然开口。

　　祝予安听他这么问，愣了愣。
　　不知道到这里多久，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飞出过这片天。
　　明明有一点存款了，看到到处贴着的房价单子，也无法让自己走出这里。

　　曾经他是一只鸟，无数次撞到墙头。
　　现在他还是一只鸟，被捆绑了翅膀。

　　“鸟飞不出去，但蟑螂能爬出去。”祝予安笑了，“走吧。”

　　下一秒，祝予安又回头，说:“其实我是个连蟑螂都不如的人。”
　　祝予安渴望自己是一只能自由飞翔的鸟，但事实上，他根本不具有高飞的能力，永远无法冲出这窄小的缝隙。

　　到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陆默然坐在上次的位置上，他翻了翻口袋，果然没有多少钱了。
　　他趴在桌子上，想眯一会儿。

　　“吃点吧。”祝予安又端来一碗关东煮，冒着热气。

　　陆默然伸出手，手掌心贴着碗，很暖和。

　　“这几天花你的钱，我回头想办法还给你。”陆默然说。

　　“不用了。”祝予安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我不想欠人钱。”陆默然说，“我这几天请假的事，我家里人估计不知道，所以我现在不太想回去。”

　　“你都一个晚上没回去了，他们发现不了吗？”祝予安觉得奇怪。

　　“他们不在乎我。”陆默然说，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他们只会骂我。”

　　门被打开，走进来几个穿着校服的人。

　　陆默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是谁。
　　一个穿着几千块钱的牌子货的，是他们班的小少爷，叫何乾，剩下几个是隔壁班的。

　　陆默然戴上了帽子，低着头，生怕他们发现自己。

　　好在何乾忽略了他，径直走向前台，他朝祝予安扬了扬下巴，说:“来包中华。”

　　“我.操何乾就你还抽上中华了？”旁边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大声说道。

　　“不好意思，不可向未成年出售香烟。”祝予安语气平淡。

　　“求你了兄弟。”何乾说，“你就当我们是成年人，我就抽一根。”

　　“求我也没用。”祝予安说，“《未成年保护法》里都写得明明白白，少抽点吧。”

　　“哎呀，换家店。”何乾不耐烦地转身。
　　他要走到门口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转过头，看着面前这个人穿的校服。

　　但他更注意到了这个人手上的淤青。

　　“陆默然？”何乾靠近他。

　　陆默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敢吭声，他低沉着头。
　　何乾就是那个把实验报告单塞进陆默然嘴巴里的人。

　　“你他妈不理人是什么意思啊！”何乾推了把他的肩膀。

　　陆默然想跑进一个角落，蜷缩着身子躲起来。
　　从小到大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勇气，可能是别人背后都有靠山，而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何乾伸出手，捏住了陆默然的下巴，他一副看着不好惹的样子:“哑巴了？你们精神病都不爱说话是吗？”

　　陆默然被货架当着，祝予安看着货架，听到了何乾的说话声。
　　他走了出来，想看个究竟，可走到了他们面前时，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陆默然的脸上，陆默然没坐稳，连带着凳子一起摔在地上，发出巨大响声。

　　一阵尖锐的蜂鸣在陆默然耳里炸开，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诶！干什么呢！”祝予安立马蹲下去把陆默然扶起来，他看着陆默然右脸颊，一大片红，还有血点。

　　“我们教训人呢。”何乾笑呵呵道，“他见到人连声问好都没有，这是不是得教训教训？”

　　“你们如果不买东西，就请你们离开。”祝予安抬头看向他们，“这么晚了，待在这里不安全，出了事我负不了责。”

　　“那他呢？”何乾指着陆默然，“他出了事你也付不了责吧？”

　　“哎呀，他又没爹没娘的，谁来找他麻烦？”旁边的小走狗搭着腔。

　　“也是。”何乾又笑了，漫不经心，“没爹没妈就是不一样哈。”

　　“请你们离开。”祝予安的语气变强硬了许多。

　　“行行行。”何乾点着头，带上身边的兄弟，“妈的，有中华还不卖，留着自己抽的吧。陆默然，下次找你玩啊！”

　　陆默然坐在地上，看着渐行渐远的几人。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打颤，好像什么东西都握不住了。

　　祝予安让陆默然靠着墙坐，他蹲在旁边，叹了口气。

　　“他们是什么人？”祝予安问。

　　陆默然看着祝予安，他发现祝予安的眼睛的确好看，眼型很漂亮，睫毛也长，他的瞳孔颜色比较浅，如果在阳光下一定很好看，若是没有充血的那一处，会更加完美。

　　发了会儿呆，泡泡被戳破，陆默然才反应过来祝予安方才问的问题。
　　他说:“我同学。”

　　“有矛盾？”祝予安又问。

　　陆默然垂着眼，点了点头。

　　“能起来吗？”祝予安问。

　　陆默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撑着地面，让自己起来一点，又扶着旁边的凳子，缓慢地站起身。

　　“对不起。”陆默然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音，“他们是我们学校的混混，给你添乱了。”

　　“他们的错，不需要你给我道歉。”祝予安把倒在地上的凳子扶起来。

　　陆默然这次没有坐上去，他站在了一旁，视线一直对准着货架上的刀。

　　下一秒，祝予安闯进了他的视线，发现陆默然一直在扣手指上的死皮。
　　陆默然的手很干燥，指腹也在脱皮，拇指上还有之前撕下倒刺留下的疤，指尖也有破损，根本没有好好修理过。
　　再往上看，陆默然的腕部有几条细长的浅色疤痕，看起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陆默然突然被拉回现实，他跟着祝予安走到收营台里，他坐在椅子上，靠着靠背，仰头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排排的灯光，像是刺眼的颜料被泼洒出来，不断地渗出来、刺出来，变得模糊不清。

　　这一刻，陆默然感觉所有事物都在晃动，难以对焦。

　　他感觉自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开始失重，面前的货架不断放大。
　　或者说，他要飘上去了。

　　“陆默然。”祝予安打断了陆默然的幻觉。

　　他被拉回现实，突然感受到了自己脸颊上冰凉的液体，他伸手擦了擦，是眼泪。
　　不由自主地流泪，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陆默然已经不在乎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少女好面子，流泪是羞耻的，但陆默然的眼泪说掉就掉，好像每一天都沉浸在泪河之中。
　　抑郁期一旦触发，就会很漫长，漫长到让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活在黑暗的低谷处。

　　“吃颗糖吧。”祝予安递给他一颗棒棒糖。

　　陆默然摇头拒绝。

　　祝予安看了他几秒，又转过头，叹了口气，自己撕开包装，将棒棒糖放进嘴里。

　　棒棒糖还是太纯真了，和香烟对比，它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

　　睡觉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以前那座小地方，没有辍学，过着苦闷的高中生活。也许他不够幸福，但至少可以赖在家里，不用担心太多的生存问题。

　　但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骑着摩托车来到江边，江边吹来到风都是弥漫着金钱的味道。
　　然而下一秒，他才知道自己闯进了禁摩区，车被没收，还罚了款。

　　不知道站了多久，这个便利店一个没进过人，自始自终都只有自己和陆默然。

　　棋牌室里还是一股槟榔和香烟汇集的味道，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被熏得发黄。

　　“赵志强你能不能不要抽你这个破烟了！”一个女孩走出来，她穿着校服。
　　这个是赵志强的女儿——赵媛。

　　“哎呦，抽个烟怎么了？”赵志强笑着把烟扔在地上，用鞋跟磨了磨烟头，“哪有男人不抽烟的？”

　　祝予安没关注他们，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干自己的活。

　　日复一日，虽然无聊，但也是被生活所迫。
　　祝予安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带着记忆重来一遍。

　　下午回到家，他回到厨房去炒菜做饭。
　　端着菜来到餐桌前，他让陆默然坐在旁边。

　　“你愿意收留我多久？”陆默然抬起头，问。

　　“你想待多久？”祝予安问。

　　陆默然没说话了。
　　他不知道祝予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觉得全世界都在抛弃他，让他无处可去。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栖息地，但不知道房子的主人欢不欢迎他。

　　“如果你想一直待在这里，也没关系。”祝予安说，“就多双筷子的事。”

　　“我是个很麻烦的人。”陆默然说，“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我就不会在你这里了。”

　　“那你是希望我把你赶出去吗？”祝予安抬眼。

　　陆默然又不说话了。

　　祝予安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赶出去的，我的日子过得很简单，麻烦不起来。”

　　“嗯。”陆默然点了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祝予安说，“只要你不嫌弃这就好了。”

　　“不会的。”陆默然说。

　　“实不相瞒，其实我以前睡过垃圾堆。”祝予安说，“我现在比以前过得好多了，起码现在能吃顿新鲜饭菜。”
　　祝予安笑了:“好吧，虽然我还是经常吃剩饭剩菜。”

　　“这没什么不好的。”陆默然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是没什么不好的，我以前赚一点钱就一次性挥霍完，弄的到最后买一杯奶茶都要和几个兄弟凑钱。”祝予安的笑就像在自嘲，“你觉得我以后能赚大钱吗？”

　　又来了，又开始白日做梦。

　　“嗯。”陆默然不知道该怎能回答。
　　至少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能赚钱的料，只能永远的成为一个累赘。
　　小时候他没想过自己是这样的人，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会逃离这个家，但现在，他必须要依附着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赚大钱。”祝予安说，“但至少我现在有一点点存款，能在这种小破地方买个厕所吧。”

　　“你来这里最初是为了什么？”陆默然抬起头。

　　“赚钱啊。”祝予安说，“我刚开始来的时候就是为了赚钱，但那时候还有点梦想。”

　　梦想还会被现实淹没的，陆默然想。

　　“如果你不来的话，应该挺好的。”陆默然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这里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我们这种人？”祝予安觉得奇怪，“我们是什么人？”

　　陆默然愣了愣，又回答:“生了病的人啊，还没什么钱，没有身份，没有人脉，特别单薄。”

　　“而且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是吗？”祝予安接着他的话。

　　“嗯。”陆默然说，“世界本来可以容纳下我们，可是人不允许，不愿接纳。”

　　这个世界太拥挤了，以至于陆默然总觉得自己是要被挤进海里，再淹死。
　　他甚至梦到自己被海水吞没，再突然惊醒，发现一切都是假的，可来自夜晚的恐惧却久久未散。

　　但是他从不恐惧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