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共你》昭武胡人

2、你如此美丽

　　许世安刚进厂里没多久便得了不少青睐。不仅因为人长得俊俏，更因为，比旁人多上了几年学。

　　这才刚上了不到一个月工，厂长已排了要紧活计给他。前些天许世安没在厂里正是为了此事。

　　刚完工的一批货交付验收时，客户那儿出了些问题，一会儿是产品有瑕疵，一会儿是缺量少件。他们厂虽说不大，但也不小，生产流程还算是标准，新货出库时都有专人检验。这事儿在之前是没有过的。厂长疑是客户资金上边出了问题，故意刁难，压价或者拖欠货款，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他立在办公间的玻璃窗户旁，偌大的车间一览无遗。

　　许世安办事灵活而利索。他控着的机器返工次数极少，也几乎没出现故障。厂长立在窗边的时候，看到的是许世安在帮邻床处理故障的机器。少年鼻尖冒着汗，一双细白的手因沾满机油而泛着乌黑，一脸云淡风轻地拧着螺丝帽，不时和身旁帮不上忙的工友说说笑笑。

　　厂长听不到两人说什么，可少年满面从容。他觉得，就是他了。后生，当如是。

　　几天下来，许世安奔走两地，不负所望的谈妥了这事儿。临走时，客户拉着许世安的手，满脸赞赏的同他说着：“小伙子，有前途。”末了，一双眼里透着精明，试探到：“要不要来我这里试试？”

　　许世安也同他客气地笑着，反手礼节性地握了握客户的手，看不出甚么情绪地回道：“嗐，我还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能得到您赏识是我的荣幸。可还得再磨练磨练，您说是不？”。听闻这话的客户，一双眼睛亮了亮，越发赞赏。

　　许世安回到厂里汇报时，关于这事儿自不必提。汇报完，厂长一脸欣喜，向他允诺，要报批老板提他为车间主任。他只满口说着些谦辞，心里却想着，可要把自己分配到B车间才好。

　　出了办公间，许世安才发现已然到了午休时段。匆匆吃了饭，便奔着洗碗池去。幸好，人还在。可工友听闻他立了大功，只抓着他问这问那，眼看人就要走了，一时着急，便出声喊她。

　　她似羞，似窘，也似恼。单看着背影和侧脸，他能想到她的一张小脸上，表情能有多精彩。不由得望着远去的背影发起了呆。工友在一旁喊他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收回眼时，瞥见方才她立的地上，躺了块珍珠发卡。他捡了起来，揣进裤兜。

　　工友看他那样，便一脸意味深长地笑着。他满不在意地挑了眉，就要进屋去，工友却不放过他似的，奔上来揽住他的肩，贼兮兮地同他咬耳朵：“我可告诉你，这妞儿可不好泡，贼实诚，人又死心眼儿，指不定沾上了就甩不掉了。”

　　许世安听了，心想着，那样才好。

　　工友看着自己新交的这个兄弟一脸不为所动，也叹了口气，啧啧道：“不过，这妞儿确实好看，放眼整个厂子，数她最标致。你小子眼光好。”

　　许世安听着这话，瞥见工友说着说着，一只手托起了腮，眯着眼，一脸回味样，不由得心生烦躁。他抬了抬肩膀，抖开搭在上头的手臂，语气不甚佳的丢了句话：

　　“她叫翠花。”

　　工友看了看自己被抖开的手，再看了看离去的人，一脸莫名。低声嘀咕道：“我知道啊…”

　　许世安愤愤想，他不知道。她叫翠花，而不是他一口一个的“这妞儿”。

　　翠花姓李。

　　刚上任B车间主任的许世安在上工点名时，点到“李翠花”三个字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正经得仿佛前些日子堵着人小姑娘的不是他，可翠花只觉得自己脊梁骨一阵麻意上攀。

　　实际上，许世安只是表面看起来如此。之前听人喊着“翠花”、“翠花”，其实，他是不知道翠花姓“李”的。念到“李翠花”三个字的时候，他想着，这个姓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搭着“翠花”二字。“李翠花”，是个好名儿。

　　等到B车间的人都察觉这个新上任的车间主任待翠花不同的时候，厂里碎了一地芳心。

　　要说事情发生当天，许世安这个车间主任是不在B车间里的，他被厂长叫去老板跟前汇报生产进程。

　　翠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巡管员王姐已经看不惯翠花许久了。众人猜着许是仓库管事，王姐的相好，对翠花颇为照拂的缘故。翠花每每交工总是十分顺利，甚至连其他车间的人去交工总爱拉着她一起。

　　这天，巡管的王姐巡到B车间时，翠花正因着昨夜里失眠到了凌晨，打着盹儿。王姐眼尖，甫一进门，一双眼便精准地钉到翠花身上。小红来不及推醒翠花，便见王姐厉声吼了句：“翠花！”。紧接着，抬着一双大象腿“噔噔噔”地奔到翠花跟前。

　　一巴掌盖下来的时候，翠花瞬间弹起。她还懵着，一颗心脏剧烈的“砰砰砰”跳着，一开口就能蹦出来。翠花捂着胸口喘着气，回过神来时，猛地看向机器和工作台，一遍遍检查过，发现没出问题后，才松了口气。片刻后，才察觉后背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这时，她的脑筋才终于转了过来，知道是自己打盹儿被巡管员逮着了。

　　她有些怯怯地收回了搭在机器控制面板上的手，不自觉地缩着肩膀，忸怩的转过身，垂头等着王姐的河东狮吼。

　　“成天见的上工打盹儿，一天天吃吃吃睡睡睡的！你当咱们厂养猪呢是吧？！生了个好胚子，就只知道勾人了是吧？！勾了一个还不够，要将你们主任也迷得五迷三道，好让你天天打盹儿是吧？！”

　　一连几个“是吧”像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打在翠花身上，本以为不过是同往常一般数落几句，再扣个工钱，可话到最后一句时，翠花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主任？什么五迷三道？

　　她同许世安自那次“发卡”事件之后，并未有过独处，也不曾亲密接触，碰面时也不过聊些做工方面的情况，一个微笑一个点头，仅此而已。

　　她上工打盹，理亏在先，可又关主任什么事情？她直觉并不想让人这么污蔑他。她缓缓地抬起头，看见王姐还在不停的碎碎念，两瓣厚嘴唇上下上下地开合着，她觉得刺眼。

　　“…你说说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不知道自爱呢啊？你们主任也是…”

　　翠花没让她再说出更加难听的话，“叭”地一下关了机器，高声道：“我们主任没有！”。这话一出，车间有一瞬间安静，众人仿似呼吸都屏住了。她没有理会，从未这么大胆地接着说：“王姐！请你不要这么说！做人要厚道，你这么泼脏水，不觉得良心痛吗？”

　　此时，十八岁的翠花并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伤人。她只想停止他人的中伤。可，他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并不是你喊停，它就能停的。

　　王姐听了这话气急了，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都停了手头活计，看热闹似地觑着她俩，一时觉得众人的表情像看耍猴的。她愈发生气，心想着不能让这个小丫头片子骑到自己头上！于是她着恼地抬起手，拿手指一颤一颤地点着翠花，几乎要戳到她的鼻梁。

　　“呵！你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顶嘴？！”

　　翠花此刻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却也不怕她，瞪着大眼，还将脸往前送了送。王姐气得喘了口大气，一时也迷了神智，化指为掌。

　　一巴掌盖下来的时候，翠花是懵的，右边手臂火辣辣的疼。但真正疼的并不这里。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她有一瞬间的窒息。

　　许世安就是在这时候进的车间。

　　她的工位正对着车间大门，故而，她一眼便看见了他。足有一米八的他踏进车间的那刻，她才猛地缓过了气。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如获新生的急促喘息，她的耳边还“嗡嗡”的绕着王姐的数落，他们都没看出她的异常。

　　可甫一入门的许世安在眼神和翠花对上的那刻，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拨开看热闹的众人，又推开了仍在骂骂咧咧的王姐。他看见她慢慢蹲下了身子，蜷缩的姿态像是要将自己褪成蝉蛹。

　　突然出现的许世安，王姐口中的“姘头”，让一众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术。许世安是厂长跟前的红人，王姐被方才那么大力推了一下，也不敢吭声，恨恨地剜了两人一眼便走了。而一众B车间的工人，就这么呆愣愣地，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眼前一幕。

　　许世安不敢动作，因为此刻翠花看起来格外痛苦。他不确定她是伤着了，还是因着挨骂而难受。他缓缓地蹲下身子，降低到同她一个高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怎么了？难受？”

　　翠花痛极了，整个人都是懵的，两耳也塞满了棉絮似的，可还是听到了许世安的问话。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方才挨王姐的辱骂她都没有哭，痛到窒息她也没有哭，可他问她“怎么了”，她觉得自己很有“怎么”。她觉得自己很想哭。

　　许世安看见她哭得喘不来气，鼻头眼睛都红红的，一时慌了神，一双手只想伸过去抱住她。可到了中途却顿住了，缓而又缓地收回手，握成拳撑在地上。翠花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早已将头埋在臂弯，两人之间一时静静的，只有她间或发出的啜泣声。

　　时间在他们之间像是被拉长了数倍，等到翠花意识到自己哭得太失态，渐渐收了眼泪，止了哭泣，许世安才复又开口。

　　“哪里受伤了吗？”他想拨开她挡住侧脸的碎发，却只能这般问着她。

　　翠花听不得他说话，一听，眼泪便又滑了下来，她急急地抬手抹了把，却牵扯到后背，“嘶”地一声，咧了嘴带着哭腔回道：“后…后背撞上了。”

　　许世安听了这话，立马抬头看向她方才立着的地方，一看之下，猛地敛了眉。所望之处，机器边角泛着金属光泽，想必方才她是撞在了那处。得到这个结论，他的心脏突地一下皱缩。那会有多疼。

　　他叫来从方才就一直站在一旁的小红和其他工友，他没有办法责怪在场的人为什么见死不救。世人从来就是趋利避害的。就像这个时候，他还需要他们的帮助，他就仍会好言相求。

　　可被小红和其他女工友搀着离开的翠花，却不懂。

　　许世安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一口气闷在了胸口，散不开，也吐不尽。

　　真是个，傻姑娘。

作者有话说

　　李翠花，是个好名儿。